寅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清晏馆内烛火犹明。陈平凡和衣躺在硬板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个褪色的香囊——素白的绢布上,一朵桃花绣得有些歪斜稚拙。这是离开江陵前,高善宝托付小小的始安郡王萧方略给他的。
这香囊里满是高善宝卑微的恳求,那是对这乱世中最后一丝骨血微弱的牵挂。
陈平凡回到庐山后,早就派了典虎前往江州,打探的消息很确切:刘山一家在江州城西开了间“桃花酒坊”。刘山开业那天喝得满面红光,拍着酒坛对邻里夸口,说这铺子就是女儿桃花的嫁妆。邻里小娘子们围着桃花,羡慕的眼光几乎要溢出来。刘山、红娘、胡泉、桃花这一家从江州逃出的苦命人终于回到江州,在酒香氤氲里,努力将过往二十年的颠沛与不堪悄悄掩埋。
去看看吧?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轻轻浮起。去看看那个叫桃花的姑娘,是否眉眼间有高舍人的影子?在杨忠大营分别时,陈平凡答应过若是到了江州,要去和刘山、红娘共饮一杯,可真到了江州,他却犹豫了。
见了又如何?胡家旧事,江陵血火,眼前战事……这一家人好不容易离开了权谋的漩涡,在酒香里刚刚垒起一方小小的、安宁的屋檐,他何必去掀起那屋檐下的尘土?让他们在“桃花酒坊”的幌子下,做一家寻常的卖酒翁与酿酒女,已是这乱世难得的慈悲。
“罢了。”黑暗里,他对着虚空低语,更像是对自己灵魂深处另一个冰冷声音的告别,“陈平凡,你其实知道吧?那个从庐山赶往江陵,满心只想着复仇和算计的‘小陈平凡’,该散了。”
江陵城破,梁元帝萧绎身首异处,那支撑他数年、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熬干的执念,随着那场冲天大火,终于化作了飘散的青烟。如今站在江州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手握太子所授的节钺,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隐在暗处、用尽阴私手段的复仇之鬼。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带着铁血的腥气和霸业的曙光,在脚下轰然铺开。江州,就是这征途的第一块踏脚石。
“我就是个和平年代的小导游,”他继续在心底与自己对话,声音带着一种穿越者独有的疏离与挣扎,“我没法像你,像这乱世里任何一个枭雄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让成千上万人去刀山火海里拼杀……可最起码,在我眼前的人,我不想看着他们枉死。能少死,就少死;能不死,就不死。你说呢?”
帐内寂静无声,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那个曾经盘踞在心底、只知算计与毁灭的冰冷声音,仿佛真的随着这番剖白,渐渐消融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天色破晓,江州刺史府一扫昨夜的压抑与鬼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高效运转的肃杀。
侯瑱几乎彻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但精神却反常地亢奋。他亲自坐镇签押房,声音嘶哑却条理分明地发号施令,将陈平凡所需的每一项军资、每一份文书,都如同催命符般压下去。兵曹、仓曹、户曹的官吏们穿梭如织,抱着厚厚的卷宗簿册,人人面色紧绷,脚下生风。昨夜的惊惧与屈辱,似乎被侯瑱转化为了一种近乎自虐的、急于表现的狂热。他必须用无可挑剔的配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换取那位少年将军手中那柄悬顶之剑的暂时偏移。
“九江大营甲胄三千领,缺额四百七?混账!立刻从府库甲仗中补足!少一片甲叶,本官拿你是问!”
“豫章郡征调的民夫,明日必须到齐!延误者,按军法论处!”
“鄱阳水寨的战船保养记录何在?立刻呈送平北将军行辕!”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整个江州府衙如同一架被江水推动、高速运转的巨大水车,拼命转动没有半刻停歇。
辰时正,清晏馆帅帐。巨大的江州舆图前,气氛凝重如铁。陈平凡一身玄甲未卸,只解了肩上的猩红披风。他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刚刚汇总上来的各项数据。黄三江坐在下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
“禀将军!”一名精干的文吏捧着最终核验后的兵册,声音清晰洪亮,“经昨夜点验剔除老弱,江州诸军并各戍堡,实有可战之兵一万八千七百三十三人!其中,九江大营本部精骑两千四百,步卒五千三百;鄱阳水寨水军两千;其余分驻豫章、鄱阳、浔阳等郡县戍军八千余。”
“一万八……”陈平凡低声重复,指尖在舆图上九江的位置轻轻一叩。这个数字,水分或许挤掉了大半,但距离真正的“精兵”仍有差距。更关键的是,时间!
他的目光投向黄三江:“黄长史,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定在一个月后?”
黄三江立刻正襟危坐:“正是!殿下监国,名分已定,然登基乃国之重典,需择吉日告祭天地宗庙,昭告天下。一月之期,已是最快!”
陈平凡心中飞速盘算:从江州到建康,快马加鞭,信使来回至少需七八日。换言之,留给他在郢州打开局面、并将捷报传回建康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二十日!
五百余里!地图上那条从九江指向郢州的线,此刻仿佛变成了一道催命的符咒。若按常规行军,步骑混杂,辎重拖累,日行五十里已是极限。仅抵达郢州城下,就需要十余日!这还不算攻城拔寨所需的时间。二十日内传捷?简直是痴人说梦!
黄三江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看向陈平凡,眼中带着一丝忧虑。
陈平凡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手指沿着长江水道划过,最终停留在夏口的位置。这座控扼长江中游、锁钥荆襄的重镇,城高池深,背靠大江,是北齐插入南梁腹地的一颗毒牙。守将乃北齐悍将慕容俨,麾下除了部分投降的梁军,更有北齐精锐步卒。强攻?莫说时间不够,以江州这些未经大战淬炼的兵马,强行仰攻坚城,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增伤亡。
陈平凡本也不打算穷兵黩武,江州这些兵马究竟战力如何先放在一边,光是人吃马嚼排兵布阵就都是麻烦事。
“黄长史,时间紧迫,步步为营已不可能。”
“将军之意是?”黄三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只带两千精骑!”陈平凡的手指重重戳在夏口城的位置,“轻装简从,一人双马,抛却一切辎重,只携十日干粮、强弓劲弩!”
“两千?”黄三江几乎失声,猛地站起,“将军!夏口乃雄城!慕容俨是北齐宿将!两千轻骑……这……这如何能克坚城?太过行险!太子殿下要的是捷报,非是……”
“是捷报!”陈平凡打断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光芒,“兵贵神速,出其不意!郢州虽是北齐所占,然城中军民,泰半心向故国!陆法和献城求荣,不得人心!我两千铁骑,非为攻城,乃为凿穿!直扑城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动摇其军心,震慑其胆魄!只要能在夏口城下扬起我大梁旗号,搅他个天翻地覆,让慕容俨龟缩城内不敢出,让北齐知道太子殿下的兵锋已至!这,就是殿下登基前最响亮的捷报!”
他顿了顿,看着黄三江惊疑不定的脸,放缓了语气,却更显锋芒:“至于步军大队,我若全带上,行军迟缓,反成累赘。长史需坐镇江州,替我稳住后方,看紧粮道,弹压一切可能的不轨之心。侯瑱此人……”陈平凡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昨夜看来,是个识时务的‘俊杰’。让他带着剩下的步军、水师,随后缓行,接收我打下的城池、关隘,安抚地方。这份功劳,分润给他,将他牢牢绑在我们这条船上。如此,长史在太子殿下面前,岂不是又添一笔‘善抚地方、调和将帅’的大功?”
这番话,既点明了战略核心——速度与震慑,而非硬碰硬的攻城;又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让侯瑱分享胜利果实,将其彻底拉入太子阵营;更给黄三江安排了至关重要且能彰显其能力的任务——坐镇中枢,保障后勤,协调地方。可谓一石三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