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的夜,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西城方向,天空被一种病态的、翻腾不休的暗红所吞噬。那不是晚霞,是无数火把、燃烧的房屋、以及尚未熄灭的战场余烬共同涂抹出的血色苍穹。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扭曲着升腾,遮蔽了星月,将呛人的焦糊与血腥气味,借着东南风,源源不断地灌入相对“安宁”的东城。
而与西城的炼狱景象截然相反,东城,这片汇聚了梁国最顶级门阀世家、皇亲贵胄、以及朝廷重臣府邸的区域,此刻却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安宁”之中。宽阔的青石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被风吹得胡乱翻滚的落叶和纸屑。
一座座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象征权势的石狮在摇曳的火光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门楼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穿街而过的风中无助地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楣上那些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匾额——“陈郡谢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还有更多煊赫的姓氏,在黑暗中沉默地宣示着此地主人的分量。
然而,这表面的死寂之下,是远比西城战场更为汹涌澎湃的暗流与恐慌。每一座深宅大院之内,都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
消息,那个如同晴天霹雳、足以让所有根基深植于江陵沃土的世家门阀魂飞魄散的消息,正以一种瘟疫般的速度,在紧闭的门扉后、幽深的回廊间、灯火通明的密室中疯狂传递、发酵、变异!
“听说了吗?陛下……陛下他要……”
“凿堤!引长江之水倒灌江陵!”
“疯了!这是彻底疯了啊!水淹七军?淹的是魏军,毁的可是我们江陵百万亩良田!那是我们几百年的根基!”
“千真万确!宫里传出来的!陛下早就做了安排!只等时机!”
“玉石俱焚……陛下这是要拉着整个江陵陪葬!我们的田庄、我们的仓廪、我们的佃户……全完了!全完了啊!”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谈吐风雅的世家子弟、贵妇小姐,此刻无不面无人色,惊惶失措。女眷压抑的啜泣、孩童懵懂的哭闹、仆人无头苍蝇般的奔忙,混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和压抑的惊呼,构成了东城深宅内混乱的底色。
而真正的风暴中心,则集中在各家的祠堂、议事厅,那些象征着家族最高权力的所在。
琅琊王氏那座传承数百年的“三槐堂”内,烛火通明。族中几位须发皆白、早已不问世事多年的耆老,竟破天荒地齐聚一堂。他们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此刻每一道都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着。主位上,代替父亲王褒的王才鼎面对诸位叔伯大爷的责问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跳,正对着族老们嘶声辩解:
“不可能!绝不可能!陛下……陛下岂会行此绝户之计?!这定是魏军细作散布的谣言!意在动摇我江陵人心!诸位叔公明鉴!此时更应紧闭门户,约束部曲,静待王僧辩太尉大军来援!切不可……”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王才鼎脸上,打断了他所有苍白无力的辩解。出手的是坐在上首、辈分最高的王氏族老。老人枯瘦的手掌竟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打得王才鼎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
“混账东西!”族老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却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异常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静待?等到江水倒灌,田庐尽毁,我琅琊王氏在江陵的一切化为乌有,你才肯信吗?!你这帝党是怎么当的?!只知忠你那疯癫的皇帝,可曾想过列祖列宗?!可曾想过阖族上下数千口人的活路?!”
王才鼎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暴怒的族老,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
“够了!”另一位族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王才鼎!你们父子太让我们失望了!从现在起,族中一切事务,由我们几个老家伙暂时代管!来人!请大公子回房‘静思己过’,没有命令,不得踏出房门半步!即刻封锁府库,清点所有车马!召集所有能拿得动刀枪的部曲、健仆、家生子!准备突围!”
王才鼎给一旁的心腹王六使了个眼色,王六赶忙从偏门离开王家,去找真正的家主王褒通风报信。
几乎在王氏“夺权”的同时,类似的场景在各家深宅内轮番上演。
颍川庾氏的议事厅里,年轻的家主庾季才,钦天监监正,一个同样被皇帝赏识的帝党中坚,试图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古训说服族人,结果被几位叔父辈的族老厉声呵斥“愚忠误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信任的管家指挥着如狼似虎的家丁,将自己“请”进了后宅一座偏僻的小院,院门从外落锁。
他绝望地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嘶喊着“陛下不会如此!这是叛逆!”,声音却被淹没在院外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和族老们冷酷的命令声中:“速速派人联络桓家、谢家!商议共同进退!目标只有一个——东门!天亮前必须出城!”
谯国桓氏的演武场上,灯火亮如白昼。平日里负责看家护院、巡守田庄的部曲私兵,以及健壮的家丁仆役,总数竟达数百人,正被紧急召集。
盔甲、刀枪、弓弩、甚至简陋的皮盾,从库房里源源不断地搬出,分发下去。管事们声嘶力竭地呼喝着,整编队伍,分配任务。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末日临头的紧张焦灼。
年迈的桓老太君,被两个健妇搀扶着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攒动的人头,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都听好了!护着各房主子,护着细软!谁挡了桓家的生路,就给我杀!杀出一条血路,去长沙!”
陈郡谢氏的书斋内,气氛相对“文雅”,却同样剑拔弩张。几位核心族老围着一张巨大的江陵城防图,低声而急促地商议着突围路线、可能遭遇的魏军阻拦、以及与其他家族的联络信号。年轻一代中稍有异议者,立刻被身边长辈冰冷的目光瞪了回去。谢氏家主谢玄大,一个心思深沉的中年人,虽然未被直接夺权,但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旁,看着族老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直接调动族中力量,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这个家主,在家族存亡的关头,已经彻底失去了话语权。
就在东城这片混乱、恐慌、各大家族纷纷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最冷酷的生存本能,准备不惜一切代价逃离这座即将被洪水吞噬的“绝地”时——
“吱呀——”
颍川庾氏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森严等级的朱漆大门侧门,被悄然推开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