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引枝离开新丰楼,又去老字号的点心铺,打包了几份糕点回伯府。
月明星稀,暮色四合。
太极宫,甘露殿内,熏香袅袅,一时静谧。
公冶砚礼头戴白藤编进德冠,一袭青灰缠枝纹绫袍,袖长及腕,松散靠在大迎枕上,如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捻着一颗黑玉棋。
他面色稍苍白些,但唇畔含着清浅的笑。
对面之人一身僧袍,手执琉璃念珠,笑容也浅淡得很。
两人对弈,良久无话,直至一串轻咳声打破室内的沉寂。
“陛下,今夜已晚,贫僧叨扰了。”
戒醇放下白玉棋,起身合十。
“是朕身子不争气,皇叔,今夜便歇在宫里吧。”
公冶砚礼端起手中温度刚好的茶,笑容和煦。
戒醇推辞:
“陛下,以贫僧如今的身份,若留在宫里,只怕他人要多想了。”
公冶砚礼笑了笑,
“那朕就不强留皇叔了,只是皇叔这次前来,可有其他话要说?”
他面上温和的紧,但细瞧起来,却不知他是真愉悦,还是假愉悦。
戒醇并未直视他,他从怀中取出一截竹筒,恭敬地把它交与内侍之手。
经由内侍检查,字条到了公冶砚礼的手中,公冶砚礼没有急着展开。
他抬眼看向戒醇,等戒醇继续说话。
果不其然,戒醇道:“此物乃南娘子所呈。”
公冶砚礼微微颔首,展开字条,眸中掠过一抹笑意,随手把字条放在榻几上,问道:
“不知此事皇叔如何看?”
戒醇的眼神未在字条上有停留。
他并未拆开南引枝写给皇帝的信,但他答应过南引枝,会尽量保她的性命。
而皇帝问他,如何看待此事……
戒醇斟酌片刻,才道:
“去年七月,我欠南娘子一个恩情。”
戒醇如实答复。
他知道皇帝心里有成算,比起说他给皇帝提建议,但皇帝更想明白他的态度。
他暂时不会直接开口求,但他会说清自己为何会来送信。
其实他等在那里,也不是公冶砚礼的嘱咐,而是他的推测。
他清楚,这个侄子……
不好糊弄。
公冶砚礼闻言,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温和地笑。
“皇叔坐吧,即便要出宫,也不必急于一时。”
戒醇稍松一口气,皇帝这是信了他的话。
他行礼谢过,却不像之前那般随意地坐,反而笔直地坐着。
“皇叔以为该如何?”公冶砚礼再度发问。
戒醇手心微微出汗,即便皇帝面含笑意。
他不敢让皇帝久等,心思在肚里转了好几道弯,才说:
“贫僧不敢托大,只有一些愚见,还请陛下当做笑谈。”
公冶砚礼亲和力十足,轻浅颔首。
戒醇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贫僧以为,此乃驱狼吞虎之计。
眼前的虎,看似凶狠十足,但终究一山不容二虎。
但狼群则不同,它们结群而出,趁敌弱势便攻之,且耐心十足。
还请陛下三思。”
公冶砚礼淡淡道:
“皇叔,我又何尝不知这狼也可恶得很。
罢了,此事便让朕再想想吧。”
戒醇不好再接这话,两人又捡了些其余的话来说,又过了一刻钟,戒醇才从宫里悄悄离开。
但在某处宫道上,一名小内侍无意撞上了他,急忙告罪。
戒醇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内侍安然无恙离开。
他捏着掌心的字条,面色沉静如水。
寂静的宫墙,只有他手中的琉璃念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甘露殿内,铜盆里的金丝炭燃得格外欢快。
“全德,你觉得此事朕该如何?”公冶砚礼问。
内侍全德弓着身子,露出合适的笑,
“陛下,折煞奴了,奴才哪里知晓这些,只知道陛下英明神武,所做的决策一定是最好的。”
即便不是,也会是。
公冶砚礼笑了笑,轻微抬手,全德让小太监把奏折拿来。
大家动作轻悄悄的,连行礼也是悄没声的,一个个屏着气低着头,不敢惹人注目。
殿内,独留公冶砚礼偶尔翻奏折的沙沙声。
另一厢,南引枝洗漱完毕,一身月白中衣疏懒靠在榻上,手中松松握着一本书。
小宁正拿了账本,仔细核算去年度的盐业收入,她分心说:
“姑娘,这一遭咱们站谁呢?”
南引枝闻话,右手揉了揉眉心,“那得端看那位如何想了?”
南引枝不瞒小宁,慢慢道:
“我要是敲登闻鼓,这事可就真闹大了。
不是看我想站谁,端看谁愿意搭把手,愿意捞一下我。”
小宁也轻叹一声:
“那姑娘您白日还答应那姓顾的,去敲那登闻鼓。”
“不急不急。”南引枝还想再拖一阵,
“反正状纸也没准备好,说不准那位顾郎君,也不想掺和此事。”
明眼人一看,那位博陵崔氏的崔公子,并未将顾彦徽放在眼里,瞧着他们也不像交心之人。
小宁手中的笔一顿,又将目光落到刚送来不久的账册上。
本应二月底到的账册,出了点岔子,晚了足足一旬才到。
如今,再不紧着点,就不好安排今年了。
这一厢风平浪静,但芙蕖院却人仰马翻。
江子义今晚本在东厢房陪着屏儿。
睡至二更之时,正房突然传来动静,妙言急急来报:
“伯爷,夫人见红了。”
听闻此事,江子义急得披上外裳,快步至正房内,却在内室的屏风外侧被人堵住了步伐。
“伯爷,暂时不宜入内啊!”
刘嬷嬷扑在江子义跟前,含着哭腔道。
江子义又急又气,冷声问:“大夫来了么?”
刘嬷嬷咬牙:
“毕竟男女大防,老奴遣人去请女医了,约莫一刻就到。”
江子义冷冷看了刘嬷嬷一眼,刘嬷嬷心中一跳。
但此时顾不了许多,夫人那儿还需要她,她只得把担忧的心又揣回原位。
急忙忙回了屏风里侧,好在有保胎的方子在,只要煎了总能好些。
既然暂时不让他见周端宜,江子义唤来齐杰,让他去请府里常请的大夫。
齐杰得了令,立即动身去请了。
内室屏风后侧,伺候的妙言脸色煞白,这血居然止不住……
她牙禁不住发颤。
而周端宜早就痛晕过去,刘嬷嬷汗湿透了衣襟,又骂了在廊下煎药的侍女手脚不利索。
这番动静也惊动了府里其余人。
宝秋得了消息,犹豫要不要唤醒老夫人。
宝珠说道:
“宝秋姐,既然伯爷在芙蕖院,左右生不出大乱子。
但老夫人好不容易今儿个歇得早,咱们要是去吵醒,恐怕……”
恐怕会落得老夫人埋怨。
宝秋听了这话,犹豫的心也即时定下了。
“那咱们等着芙蕖院会不会主动递信吧。”
宝珠点头,又贴心说:
“宝秋姐,今儿个我守夜,你也快去休息吧,我瞧你精神还未好全。”
宝秋闻言,心中感激,的确如此。
陈嬷嬷去世才没几日,她精神恍惚。
如今也未歇好,有了这机会,连忙道谢,又去耳房暂歇。
宝珠靠坐在脚蹬子上,打着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