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是被山风揉碎的棉絮,散得只剩山尖一缕白纱,沾在扎伊的发梢。她蹲在工棚前,像一株在晨光中舒展的蕨类植物,指尖正轻轻拂过几株新冒的嫩芽。腕间那只银镯,是去年玛玛依(外婆)从老宅带来的,上面细细密密地缠绕着藤蔓纹路,末端缀着几个小巧的铜铃平安扣。雨水退去,留下湿润的泥土气息,银镯被雨水浸得发亮,像浸在月光里。铜铃平安扣在帽檐下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晃,发出叮铃”一声,清脆得像谁在耳边用缅语哼了半句民谣——\"??????\"(Sawadee),平安的意思。在克钦语里,平安是\"???????????\"(wong shin),此刻这跨越语言的祝福,倒成了山间最温柔的注脚。
\"扎伊姐!\"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调度室方向传来,实习生小陶像只活泼的小鹿,从敞开的调度室门口跑过来,手里还举着一个搪瓷缸,跑动中,搪瓷缸里的姜茶腾着热气,混着红糖的甜香,几乎要溢出来。她蓝布工装沾着泥点,像朵被雨打湿的牵牛花,努力绽放在这片湿漉漉的工地上。
缸子是老式的,外壁有细密的裂纹,像一道道岁月的沟壑,但那些裂纹里,玛依用金漆描了细小的花纹,她说那是“岁月的勋章”。小陶跑到扎伊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脸上还带着雨水未干的痕迹,眼睛却亮晶晶的,像雨后洗过的黑曜石。“我给您吹吹,不烫了。”她小心地递过缸子,热气扑在两人中间,带着暖意。
扎伊接过缸子,指尖触到缸壁上那些被体温焐得微暖的裂纹。她笑着指了指小陶鼻尖沾的一点点金漆:“小陶,当心点,别变成小花猫。”然后她抿了口姜茶,热流从喉咙窜到胃里,连带着腕间的银镯都跟着发烫。茶汤里浮着片柠檬,黄得透亮,像极了昨夜玛玛依串银镯时,窗台上那朵被雨打落的金盏花,带着一丝草木的清苦和阳光的甜。
“小陶,去把那捆竹片搬出来,老周说要教咱们‘老手艺’。”扎伊喝着茶,目光投向工棚。昨天老周师傅看着新到的智能水位监测仪,说了句“设备再精,得有人心兜底”,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今天要教大家点“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
工棚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柴油和潮湿木材混合的味道。老周正蹲在一张旧桌子前,面前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哔剥作响,映得他花白的头发像落了一层薄雪。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块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1978.3.15 滇缅铁路通车”,字迹被岁月磨得发浅,却像用刀刻进铜里——那是他师父临终前,用最后一口气在表蒙上划的,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这是师父传给我的,”老周抬起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像煤油灯的光映到了深处,“当年修铁路,山高路远,信号不通,全靠这机械表对时间。一列车的行进,几十个工点的作业,全指着这‘滴答’声。”他拿起软毛刷,轻轻扫去表蒙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拂去时间本身,“现在卫星定位准得很,分秒不差,可这机械表的‘滴答’声,能让人心里踏实。机器是冷的,人心是热的,这‘滴答’声,连着人心。”
小陶扒着门框探头,鼻尖还沾着那点金漆,好奇地问道:“周叔,您说要教我们‘老手艺’,是啥呀?”
老周抬头,目光扫过众人。他的眼角爬着细纹,像铁轨上经年累月磨出的裂纹,但这些裂纹里,此刻却被笑意填得满满当当。“测水位、辨轨距、听暗河——这些本事,机器替代不了。”他从旁边一个油腻腻的工具箱里,慢悠悠地掏出根竹片,竹片还带着山林的气息,上面却留着新鲜的锈迹,像是刚从那段旧钢轨上刮下来的。
“当年修K83段,暗河冲垮过枕木。”老周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回忆的重量,“没机器,全靠人趴地上听——水涨一分,石头就响一声。那声音,比现在这仪器上的警报,听着都清楚。”他顿了顿,看着阿林,阿林正摸了摸兜里那个智能水位监测仪,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
阿林有些不解:“周叔,现在有这仪器,灵敏度那么高,咋还学老法子?”
老周把竹片塞进阿林手里。竹片凉丝丝的,带着山竹特有的清苦香。“仪器是眼睛,耳朵是心。”老周指了指窗外,雨雾蒙蒙中,远处的山峦像一幅水墨画,而近处,玛依正带着几个当地工人,用竹筐运着棉絮,往路基下的暗河渗水点走去。“你看那雨雾,仪器能测湿度,可测不出风里裹着的山民吆喝声——那是玛依姐的防护队在巡山。人心比仪器,多听的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
正说着话,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山雀般的脆啼:“扎伊!阿林!暗河又有动静了!”
是岩温,负责了望和观测的年轻技术员。他举着望远镜,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像块蒙尘的宝石,跑得气喘吁吁。“K83+200轨缝渗水变急了,水面漂着片红布——像是上游冲下来的祭祀用品。”
众人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向路基。雨丝正斜斜地落,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下来,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岩温举着望远镜,对着K83+200段仔细观察,嘴里念叨着:“水位比半小时前又涨了,那片红布...像是克钦族的‘平安旗’!”
阿林猫着腰,几乎是趴在地上,凑近了渗水点。黑褐色的水正“咕嘟咕嘟”往上冒,像煮沸的茶壶嘴,水面浮着片褪色的红布,边角还绣着模糊的金线。“是克钦族的‘平安旗’!”玛依不知何时也赶来了,她穿着便于行动的工装,但颈间、腕间仍戴着闪闪发光的银饰,在雨里闪着细碎的光。她蹲下身,仔细辨认着红布上的纹样,“我阿婆说过,这种旗子只在重要节日飘,可能是上游村寨过泼水节,祭祀用品被冲下来了。”
“泼水节?”小陶眨眨眼,睫毛上的雨珠跟着颤动,好奇地问,“那不是要下雨吗?”
玛依笑了,银镯在她腕间轻响,发出悦耳的叮铃声:“可不,雨越多,祭祀越热闹。可这雨要是下在铁轨边......”她指了指渗水的轨缝,语气变得严肃,“暗河的水位,怕是要涨得更凶。”
“测水位!”阿林立刻掏出智能监测仪,这是昨天刚到的,巴掌大小,屏幕上跳动着绿色波形。他小心翼翼地用传感器贴上湿漉漉的轨枕,屏幕上的波形立刻开始剧烈波动,几秒钟后,跳出刺眼的红色警报:“地下水位超警戒值1.5米!”
“当年修这段时,暗河冲垮过枕木。”老周也凑了过来,摸着轨枕上那道深深的旧疤痕,那疤痕像道月牙,是岁月和暗河咬出来的,“那时候没机器,全靠人趴地上听——水涨一分,石头就响一声。”
玛依脸色一紧,立刻带着工人赶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沾着晨露的棉絮,还有几根粗糙的木楔。“用传统的‘堵’法试试!”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抽出几块棉絮和木楔,“当年我阿爸修铁路,就用这个堵暗河——棉絮吸水,木楔卡缝,再浇点石灰浆,比水泥还结实。”
阿林眼睛一亮,抄起轨距尺在渗水点画了个圈,指挥道:“小杨!拿木楔来!阿强!拉警示带!”
小陶也举着那根老周刚教她的竹片跑过来,蓝布工装在雨里晃,像朵移动的牵牛花:“我帮你们递木楔!”
于是,一场人与自然的角力,在雨中悄然展开。木楔被敲进轨缝的脆响,咚咚咚,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玛依的音饰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清脆而急促;阿林的轨距尺划过冰冷的钢轨,迸出细小的、蓝色的火星;老周的怀表在口袋里滴答走着,那声音在雨声和敲击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和智能仪器的蜂鸣应和着,像首跑调却温暖的曲子。
小杨和阿强合力,用锤子将浸了水的棉絮和木楔狠狠塞进渗水的缝隙。棉絮吸饱了水,变得沉甸甸的,像凝固的云。木楔卡进去,暂时阻止了黑水的上涌。阿林不停用轨距尺测量,确保轨道几何尺寸不变。小陶则拿着竹片,学着老周教的方法,趴在地上,试图去“听”暗河的动静。竹片贴着地面,能感受到泥土的湿润和微微的震动,但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清。她有些沮丧,老周却鼓励她:“别急,多听几次,就能听出水的‘脾气’了。”
两个时辰后,暗河渗水终于止住了。阿林用木楔和棉絮填实的轨缝处,还留着淡淡的木香,混着石灰浆的碱味,像老茶缸里泡开的陈皮。玛依带着工人用石灰浆刷过的枕木,在雨里泛着青白,像被洗过的牙齿,干净而坚固。
“扎伊姐!”小吴举着仪器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和疲惫,屏幕上的水位曲线稳稳地停在安全线内,“您看!水位降了1.2米!”
扎伊接过仪器,阳光正穿透云层,努力想钻出雨幕,照在屏幕上那两个烫金的大字“平安”上。这两个字,她看了无数次,但此刻,在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之后,感觉格外不同。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铜铃轻响,像极了玛玛依的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说:“铁轨边的姑娘,得有声响护着心。”
老觉长老不知何时也站在了路基上,手里还攥着那根老周教过的竹片,竹片上还沾着新鲜的锈迹——是从旧钢轨上刮下来的。“当年修滇缅铁路,我们用竹片测轨距;现在用智能尺,”他冲阿林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雨后舒展的荷叶,“可竹片的纹路,还在你们心里。”
玛依捧着半块巧克力走过来,塞进小陶手里。巧克力是她从家乡带来的,裹着锡纸,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吃吧,甜着呢。”小陶舔了舔嘴角,巧克力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突然指着远处:“看!d327次列车返程了!”
山风卷着雨丝掠过,打在脸上凉飕飕的。d327次列车从山的那一边缓缓驶来,车头挂着的巨大中国结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格外鲜艳,像一团跳动的火焰。车身侧面,克钦族传统的金翅鸟图腾与汉族的祥云图案交相辉映,闪耀着不同的光芒。列车驶过刚刚修复的K83+200段时,车轮与钢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晃动。
扎伊望着缓缓驶过的列车,看着车窗里乘客们模糊的笑脸,忽然明白:所谓防护体系,从来不是冰冷的仪器和规章。仪器是眼睛,规章是骨架,但真正让这一切活起来的,是人心。是老周怀表里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与责任;是玛依竹筐里的棉絮,承载着代代相传的智慧与温情;是阿林轨距尺上的刻痕,记录着精确与严谨;是小吴眼里跃动的光,闪烁着对新技术的探索与热爱;是岩温望远镜里警惕的眼神,守护着前方的路;是阿强和小杨胶鞋上那磨破的边,见证着日复一日的辛劳;是老觉长老手中那带着锈迹的竹片,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是玛依布包里那带着草木香的干木棉花,寄托着平安的祈愿……
这些细碎的声响,这些朴素的物件,这些交织在一起的人心与技艺,像银镯上的铜铃,像暗河里的木楔,像老周怀表里的擒纵轮,正沿着这条蜿蜒的铁轨,串起中缅两国人民的呼吸,织成一张最温暖的平安网。
山脚下,传来玛依清亮的笑声,混着姜茶的甜香,混着铁轨的嗡鸣,在山谷里荡开,久久不散。她朝大家挥挥手:“走嘞!去工棚喝碗姜茶——今天的防护网,得用热乎的姜茶再加固加固!”
众人哄笑着,互相搀扶着,往不远处冒着炊烟的工棚走去。雨还在下,但不再是之前的急雨,而是变得温柔起来,像牛毛,像花针,轻轻拂过脸颊。工棚里,玛依已经烧好了新的一锅姜茶,红糖的甜香更加浓郁。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着热茶,聊着刚才惊险的一幕,气氛轻松而温暖。
阿林拿出手机,拍下窗外的雨景,以及工棚里大家围坐的身影。“以后,这就是我的‘铁轨记忆’。”他对小陶说。
小陶点点头,看着阿林手机屏幕上自己的笑脸,又看了看扎伊腕间的银镯,以及老周怀表上那模糊的字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忽然觉得,做铁路人,真是一件很酷、也很温暖的事情。
窗外,雨还在下,但雨丝中似乎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像星星,又像希望。铁轨在雨中沉默地延伸,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而这条路上,有银镯与铜铃的和弦,有怀表与仪器的共鸣,有老手艺与新科技的交织,更有无数像他们一样,平凡而坚韧的铁路人,用汗水和智慧,守护着平安,守护着连接两国的温暖。
那是铁轨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也是人心的回响,温暖而绵长。雨过天晴后,铁轨上会生出点点新绿,就像春天刚刚落脚。而这条连接着两国人民情感的铁路,也将在一代代铁路人的守护下,永远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