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旅补贴报销单上那个刺眼的“0.00”,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野心上。这不仅仅是金钱的剥夺,更是公司对他这个“异类”最赤裸裸的羞辱和驱逐。它宣告着:在这个由人情和规则构筑的堡垒里,他连呼吸都是错的,更遑论获取一丝赖以生存的资源。
办公室里死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漠然、嘲讽、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代理科长那副“你罪有应得”的嘴脸,更如同火上浇油。
林野没有争辩,没有怒吼。他拿起那张写着“0.00”的报销单,手指在那冰冷的数字上缓缓抚过。那感觉,像触摸到了自己被碾碎的尊严。每一个零,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他的神经上。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代理科长,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平静之下,是冻结千年的寒冰。
他默默坐回自己的工位,仿佛刚才的羞辱从未发生。桌上,那柄修复后依旧布满刻痕的道尺,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道尺,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武器”。如今,它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尘,如同他此刻失意的人生。他伸出手,拿起道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微微沉淀。这冰冷,让他想起了边境水牢里的黑暗,那黑暗虽然过去,却似乎在他心底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精密油石套装。边境归来后,这成了他仅存的“武器”,不仅用来修复工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他抽出一块最细的8000目油石,蘸上特制的精密仪器润滑油。他低下头,在办公室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开始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打磨着尺身上那些不久前被糖水浸泡又被砂纸磨花的0.1mm和1mm关键刻度线。
“沙……沙……”
油石与金属摩擦,发出细微而坚韧的声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孤独的抗争号角。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打磨被践踏的尊严,修复被扭曲的“精准”。他无视周围的空气,无视那些目光,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那冰冷的金属和心中翻腾的岩浆。那岩浆,不再是愤怒的嘶吼,而是化作了一种无声的、缓慢燃烧的火焰,要将一切不公都烧尽。
代理科长看着这一幕,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他拿起一份厚厚的、需要录入系统的老旧工单,那些工单,纸张泛黄,字迹潦草,甚至有些破损,明显是积压了很久。他重重地摔在林野桌上,那纸张哗啦啦作响,像是在宣告一种无声的宣判:“林野!别鼓捣你那破尺子了!这些积压的探伤工单,三天内必须全部录入系统!耽误了生产责任,你担得起吗?!”
那是堆积如山的纸质工单,每一张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粗略看了一眼,那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有些数据模糊不清,有些甚至缺页。这不仅仅是工作量的问题,更是对探伤数据准确性的巨大威胁。但他知道,这更像是代理科长故意找来的“烂摊子”,用繁重无意义的劳动来消磨他的意志,让他陷入无尽的疲惫和错误中,最终彻底崩溃。
林野停下手中的油石,抬起头,看了代理科长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代理科长心头莫名一凛。林野没有争辩,没有像以前那样默默忍受。他只是默默收起了油石和道尺,拿起了那叠沉重的工单。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掂量着这份“礼物”的分量。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埋头苦干,试图用速度来证明自己。这一次,他拿起道尺,用尺身精确地测量了一下那堆工单的物理高度。他的动作很标准,像是在进行一次精密的测量。尺身读数:187mm。这个数字,他默默记在心里。
然后,他拿出手机,这个手机是他用边境回来后仅剩的一点积蓄买的,屏幕有些裂痕,但功能还算完好。他打开相机,对着那堆如山的工单拍了一张照片,他特意调整角度,让道尺测量的刻度线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中。照片里,那堆泛黄的工单像一座小山,而道尺上的刻度线,则像一把尺子,量出了这“山”的高度,也量出了这工作的难度。
晚上,回到那个冰冷、被监控的临时住所。原宿舍因“安全隐患”被暂时封存,他只能住在这间狭小、简陋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了各种工具和书籍。墙上,挂着一张他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笑容温暖,眼神坚定。林野看着照片,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他打开电脑。他没有录入工单,而是登录了一个极其小众、加密性极强的国内技术论坛匿名区。这个论坛,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里面聚集着一些对技术有执着追求的人,也有些对体制不满的人。Id:量尺人。
他上传了那张工单堆的照片,在图片描述里简洁写道:
【工单积压高度:187mm ≈ 未处理工单数量:523份(按平均厚度估算)】
【要求完成时限:72小时】
【人力极限处理速度:约15份\/小时(含审核校正)】
【结论:该时限要求违反基本工作规律,疑似恶意消耗性惩罚。】
帖子发出,没有激起太多水花。论坛里的人大多专注于技术讨论,对于公司内部的事务并不关心。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看不见的地方扩散。有些技术高手可能会注意到这个帖子,可能会对这个估算产生兴趣,可能会对这种“恶意消耗性惩罚”感到不公。
第二天,林野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开始“认真”录入工单。他速度不快不慢,完全按照“15份\/小时”这个被他计算并公布的“极限速度”进行。他专注,一丝不苟,对每一份数据都反复核对,确保准确无误。但他对堆积如山的工单总量和紧迫的时限要求视若无睹。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不受外界干扰。
他一边录入,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他知道,按照这个速度,三天内他绝对无法完成所有工单的录入。但他并不着急,他只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对抗着这种不公。
代理科长几次过来查看进度,看着那缓慢减少的工单堆,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找不到发作的理由——林野确实在干活,而且看起来非常“认真”,挑不出毛病。他试图用言语刺激林野,但林野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不置可否。代理科长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徒劳地咆哮着,却无法伤害到对方。
办公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其他同事也感受到了这种压抑,他们看着林野,眼中充满了复杂。有些人同情他,有些人则觉得他太倔,有些人则保持沉默,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林野用这种沉默的、用数据支撑的“非暴力不合作”,回应着公司的刁难。他在量,量给所有人看,这规则有多么荒谬。那道尺,不仅是修复工具,更是他对抗不公的武器。那“沙沙”的油石摩擦声,键盘的敲击声,都像是孤独的抗争号角,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他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