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响。
工厂的铁栅栏在夜色里逐渐清晰时,他看见阿强正猫着腰躲在墙根,手里的消防钩泛着冷光——那是方才他让小福子从仓库取来的家伙。
\"顾少!\"阿强压低声音,裤腿还沾着刚才蹲守时的泥,\"车早开走了,我追出去半里地,车牌用泥糊着,只瞧出是黑牌。\"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喉结动了动,\"许是上次砸了松本洋行的货,他们来踩点?\"
顾承砚翻身下马,缰绳甩给跑过来的学徒,靴底碾过地上的车辙印。
月光下那道浅浅的痕迹还带着湿意,应该是刚走不久。
他蹲下身,指尖蘸了蘸车辙里的泥,凑到鼻端——有股煤油混着松节油的味儿,和松本洋行运丝绸的货车一个味儿。
\"把守夜的人加一倍。\"他站起身,玄色长衫下摆扫过墙角的野蔷薇,\"前院放三个岗,后院堆货的仓库每两小时查一次。\"说罢摸出怀表看了眼,指针刚过十一点,\"阿强,你带两个人去码头转一圈——松本那老狐狸,指不定想从水路动手。\"
阿强应了声,抄起消防钩就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顾少,您也歇会儿吧,明儿还要去染坊看新织的杭罗......\"
\"我再转两圈。\"顾承砚打断他,目光扫过工厂的每扇窗户,\"咱们的织机声,得让那些鬼子听着心慌。\"
夜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
等阿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他才摸出兜里那张被揉皱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借着月光看了眼——墨迹早干了,可纸角还留着苏若雪指尖的温度。
第二日晨雾未散时,王记者的黑伞就戳在了顾家绸庄的门廊下。
他摘下圆框眼镜擦拭,镜片上还沾着露水:\"顾少,商会的慈善晚宴定在明晚,我和周会长提了您改良的宋锦工艺,他直说要给您留主桌。\"
顾承砚正翻着新到的蚕种账本,闻言抬头:\"王记者这么热心,怕不只是为了新闻?\"
王记者被说破心思,倒笑出了声:\"顾少心里明镜似的——现在市面上都传松本洋行要吞了顾家绸庄,您若在晚宴上把新织的'月白锦'亮出来,比打十张广告都强。\"他压低声音,\"再说了......\"目光扫过里间正在核对账册的苏若雪,\"苏姑娘要是同去,那些太太们的钱袋子,怕要抢着往您绸庄送。\"
里间的算盘声突然停了。
苏若雪抬起头,耳尖在晨阳里泛着淡粉,手里的湖蓝帕子绞出了褶:\"我......我去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顾承砚把账本推到一边,目光落在她腕间那串檀木珠上——是去年她替他挡了松本手下的耳光时,被扯断后重新串的,\"绸庄的账房先生,本就该站在台面上。\"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抚过算盘边缘,又低头拨了颗算珠。
顾承砚看见她睫毛颤了颤,像蝴蝶落在玉兰花瓣上:\"那......我去换件月白的衫子。\"
晚宴当天,汇丰银行的水晶灯把厅内照得如同白昼。
顾承砚站在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上,看着苏若雪挽着他的手臂走来——她穿了件月白立领衫,领口绣着缠枝玉兰,发间只别了支翡翠簪子,倒比那些戴满珍珠的太太们更显眼。
\"顾少好福气。\"周会长端着香槟凑过来,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苏姑娘这气质,和您的'月白锦'倒像一个模子刻的。\"
顾承砚笑着应了,掌心能感觉到苏若雪的手微微发颤。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转向台下:\"各位老板,顾家绸庄能撑到今天,靠的不是祖宗的招牌。\"他抬手示意,学徒捧着一匹月白锦走上台,\"这是用现代纺机改良的宋锦,经线加了三股真丝,纬线掺了杭嘉湖的新棉种——\"他扯了扯锦面,\"看这垂感,看这光泽,松本洋行的绢绸,比得了么?\"
台下响起零星掌声。
顾承砚扫过角落里松本洋行的代表,那人正捏着酒杯冷笑,便接着道:\"三个月前,我的织机被砸过七回;两个月前,我的蚕房被泼过桐油;上个月......\"他顿了顿,看向苏若雪,\"有人往账房投了恐吓信,说要让苏姑娘的手再也拨不了算盘。\"
苏若雪的手在他掌心里紧了紧。
台下的议论声突然大了,有位纱厂老板拍着桌子喊:\"顾少,后来呢?\"
\"后来?\"顾承砚扯了扯领口,喉结滚动,\"后来苏姑娘把算盘往桌上一摔,说'要动我手?
先过了顾少这关'。\"他转向苏若雪,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月光,\"后来我才明白,绸庄的根不在织机上,在肯和你一起挨砸、一起泼桐油、一起把恐吓信当废纸烧的人身上。\"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顾承砚望着苏若雪耳后那颗小痣——那是去年她替他挡耳光时,被碎瓷片划的,现在已经淡得像片雪,却比任何珍珠都亮。
他感觉喉咙发紧,有句话在舌尖滚了七八遍,终于借着掌声的间隙,侧过身轻声说:\"若雪......\"
在热烈的掌声中,顾承砚直接握住苏若雪的手,深情说道:“若雪,我想借此机会向你表达我的爱意。无论未来有多少困难,我都愿意与你一起面对。你愿意嫁给我吗?”
苏若雪的睫毛猛地一颤,手中的香槟杯险些落地。
她望着顾承砚眼底跳动的火光,那是比水晶灯更亮的灼热——是去年冬夜她替他挡下耳光时,他红着眼眶替她包扎伤口的专注;是上月暴雨天织机故障,他蹲在泥水里和工人一起修机器,抬头时发梢滴水却冲她笑的模样;是方才在台上说“绸庄的根在肯一起挨砸的人身上”时,看向她的目光里翻涌的千言万语。
“我......”她的声音哽在喉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他长衫的盘扣。
月白衫子的领口被她蹭得微乱,可顾承砚却觉得这模样比任何精心妆扮都动人——像极了三年前初遇时,她蹲在绸庄后巷替流浪猫包扎爪子,抬头时沾着草屑的发梢扫过他手背的温柔。
台下的掌声忽然静了一瞬,周会长举着的香槟悬在半空,松本洋行的代表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连乐队的小提琴手都忘了拉弦。
直到苏若雪用力点了点头,眼尾的泪珠子坠下来,在月白衫子上晕开两朵小梅花,整座大厅才炸响如雷的欢呼。
“好!顾少好眼光!”纱厂陈老板拍着桌子站起来,杯中的酒溅了半襟,“苏姑娘这样的贤内助,顾家绸庄能不旺么?”
“早该成了!”布庄刘太太掏出手帕擦眼睛,“去年我就说这俩孩子配,你瞧这月白锦和苏姑娘,可不就是天造地设?”
顾承砚望着她沾泪的脸,喉间涌起酸涩的甜。
他抬手替她擦泪,指腹触到她耳后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那是松本手下拿碎瓷片划的,当时他抱着她往医院跑,怀里的人疼得发抖却还在说“别耽误织机修检”。
此刻这道疤在暖光下泛着珍珠似的润色,比任何婚戒都珍贵。
“若雪,等打完这一仗,我要在黄浦江畔给你盖间绣楼。”他声音发哑,却在她耳边说得极轻,“窗棂雕满玉兰,案头摆你最爱的端砚,你每天只消拨拨算盘、绣绣花样......”
“承砚。”苏若雪打断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还带着刚才擦泪的湿润,却把他的脉搏攥得稳稳的,“我只要和你一起站在织机前。你改良工艺,我管账;你谈生意,我递茶——这样就很好。”
周围的喧闹忽然远了。
顾承砚望着她眼底映着的自己,忽然懂了周会长说的“月白锦和苏姑娘一个模子刻的”——都是经了千锤百炼的柔,藏着折不弯的韧。
就在众人沉浸在顾承砚和苏若雪的甜蜜氛围中时,松本代表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的眼神不时瞟向门口,手指也在不自觉地敲打着酒杯。而人群中也隐隐有了一些躁动,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叮铃铃——”
大厅角落的黑色电话突然炸响,惊得几盏水晶灯晃了晃。
顾承砚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是绸庄专用的紧急联络线,只有阿强知道号码。
他松开苏若雪的手时还带着眷恋,可接起电话的瞬间声音已冷得像腊月的风:“我是顾承砚。”
电话那头阿强的喘息声粗得像破风箱:“顾少!码头上发现松本洋行的货船,装的不是丝绸!我让人扒开篷布看了......全是箱笼,贴着‘工业用油’的标签,可味儿不对,像......像炸药!”
顾承砚的后背绷成了弓弦。
他望着台下还在欢呼的人群,目光扫过松本代表突然绷紧的下颌——那家伙正往门口挪步,西装内袋鼓起可疑的形状。
“阿强,盯住船!别打草惊蛇。”他压着声音,指尖在桌沿敲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让老陈带二十个工人去仓库,把新织的杭罗转移到地下窖——半小时内必须完成。”
苏若雪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没听见电话内容,却从他骤冷的脸色里读出了危机,指尖轻轻按在他手背:“我让账房的小桃去叫黄包车,现在就走。”
顾承砚低头看她,她的月白衫子还沾着泪渍,发间的翡翠簪却挺得笔直。
他忽然想起今早她核对账册时说的话:“绸庄的账,要算到十年后;可有些账,得算到国仇家恨里。”
“周会长,失陪了。”他转身向主桌抱拳,目光扫过松本代表已经消失的座位,“绸庄出了急事。”
周会长立刻站起来:“我让司机送你们!老陈,把我的别克开过来!”
苏若雪跟着他往门口走,路过香槟塔时顺手抓了块方糖塞进他掌心——那是他从前熬夜看账册时,她总往他茶里放的。
顾承砚捏着方糖,甜味在指尖化开,混着窗外涌进来的夜风里若有若无的煤油味,像极了命运埋下的隐喻。
黄包车的铃铛在夜色里脆响。
顾承砚扶苏若雪上车时,瞥见街角有两道黑影闪进巷口——是松本的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那里贴着苏若雪今早塞的小纸条,墨迹未干:“无论何时,我都信你。”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他低声道:“若雪,等解决了松本这摊子,我带你去看日出。”
苏若雪靠着他肩膀笑,发梢扫过他下巴:“好。但得先把那些炸药......”
“先解决那些炸药。”顾承砚接口,望着车窗外渐远的汇丰银行灯火,眼底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然后,我们的日子,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