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锋生得高大,沈赫武功也不弱,施展轻功,不多时两人便从土坡上的树林走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细小水渠旁的一大片荒草地,接着便是一大片绿油油的民田。
这片民田站在坡顶上看似很近,实际离得很远,两人从荒草地步行过去足足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走到田垄边缘。
两人在田垄尽头停下,远远看去,民田虽然靠近海边,可田地修得规整,现在已经二月中旬,田里禾苗葱葱郁郁,生长很是喜人,看起来应该是某个地方大户的庄田。
田坝里,三两庄奴挽着裤腿,头上戴着草笠,正弯腰捡去禾苗中间的杂草,他们干活很是卖力,就连沈戚二人向他们走来也丝毫没有发现。
正当沈赫走到庄奴身后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厉急促的哨声,就是像鹰隼的惊叫,惊得庄奴们猛地抬头,一眼便看见两个陌生面孔的男子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纷纷吓得庄奴们面无血色,其中两个四五十左右的庄奴仓皇逃窜,怪叫奔走间还踩坏了不少苗秧。
眨眼间,田坝上只剩下一个年迈动作缓慢的老庄奴,看到沈戚二人一身黑衣便装,老庄奴还以为是海上来的倭寇,吓得他登时张着仓皇的瞳孔,皱巴干瘪的嘴唇抖动着,不知所措地木在原地竟忘了逃跑。
:“你们什么人?!”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娇喝,一朵红云似的女子手里提着鞭子正怒冲冲从田垄另外一头飘来。
直到那团红云到了跟前,女子身上那薄如蝉翼又艳红似火的丝质石榴裙摆首先映入眼帘,一直延伸至不堪赢握的腰肢,丝质纱衣紧紧包裹着女子上身丰满高凸的山丘,然后上来纱衣边缘细滑娇嫩的锁骨,再到那纤细如玉的脖颈…
戚长锋看得脸上发热,腼腆地微微侧过目光,却仍然能感觉她杏花般暗蕴风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女子头上简单挽了个垂髻,一张如火焰般娇艳夺目的绯脸表情盛气凌人,连同跟在她身后的家奴也一脸防备地看着陌生人。
沈赫长相俊美,但跟常年杀伐果断的大将军相比,女子还是一眼看出来他们之间谁才是那个话事人。
:“喂!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女子身边的家奴喝问,女子见戚长锋与沈赫不像倭寇,并且看起来气度不凡,女子一改刚刚的盛气凌人,眼神示意家奴不可无礼,退后一步颇有江湖侠气风度抱拳道:“此地常有倭寇出没,不知两位是哪方义士?”
女子目光缓和,虽然此时的她已过桃李之年,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矜持,这种落落大方的姿态更令戚长锋欣赏,尤其这女子还生得这般艳如桃李。
:“我们…”
戚长锋正想搭话,哪知身后刚刚还在观察周围环境的沈赫却打断道:“路过贵宝地,既然姑娘知道此处倭寇出没,为何宁愿冒险让家奴种这不多不少的田地呢?”
沈赫说完笑着转头,目光暧昧地盯着女子的脸庞。
女子满脸警觉:“二月的海水还冰冷入骨,倭寇若想活命,不到三月大概是不会上岸的,等到五月倭寇上岸,禾花都开完了,这里是我们王家庄田,没理由丢着这么好田地长草的。”
女子锐利的目光落在沈赫身上,脸上的防备又多了几分。
沈赫由衷赞道:“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稻谷长在田里倭寇又搬不走,走过时至多也就踩坏一些,于收成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甚至倭寇赶着打家劫舍更没心思去破坏庄稼,并且他们上岸到田地还有一段距离,姑娘只需派人盯着树林,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起来,所以大概率家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如果不是现在的天气,这些人料定倭寇不会来,这些家奴在自己和长锋靠近之时就早已逃之夭夭了吧?
:“只是姑娘,到了六月收稻倭寇就会上岸来,据在下所知,收稻谷可不是件轻易事情,届时这里全是鬼影一般的倭寇,姑娘又如何护家奴周全呢?”
沈赫面带微笑,颇有些不耻下问的意思。
明明对方笑得和颜悦色,女子却觉得他笑得奸险,就好像在毒蛇对着自己吐信子的感觉。
女子想快点结束话题,不悦地道:“通常五六月此地就有军队巡逻,并且按照庄田赋税,王家是纳粮大户,通常这个时候都尉府都会下令让户所驻军保护我们几天,有几年我们刚收上来粮食,他们就直接拉走记账了呢!”女子脸上已经很不耐烦了。
不是,我干嘛要向这个人解释这些啊!?
:“哦…!”沈赫夸张地拉长声音,还一边点头,表情似是明了。
:“听闻潭口那边来了个姓戚的武侯将军,不知二位跟他有什么关系?”
女子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沈戚二人相视一眼,下一刻右手便摁在了刀柄。
沈赫不动声色,笑着说:“戚将军威震八方,我等小人物哪里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女子冷笑,显然已经再没有和陌生人攀谈的兴趣,转身就要走。田坝里的老汉见状刚想要跟上前去,哪知脚下泥水湿滑,焦急一个踉跄竟栽倒田里,老汉身子小,却动作很大,瞬间压倒了一大片禾苗。
可怜那老汉像只落水狗般惊慌失措,焦急想要从田中烂泥里站起来 ,可泥脚深陷挣脱又哪里容易?他只能手脚并用从泥潭里蠕动着想要爬起来,身上破旧的衣服是全湿了,干瘦黢黑的脸上和干枯花白的粗黄头发都粘了泥巴,看起来可笑极了,犹如一只掉进旱厕里的老山羊,看起来是既狼狈又那么的可怜。
:“老不中用的!”
跟在女子身后的矮壮家奴龇牙咧嘴怒骂一声,手里鞭子甩动,眼看就要落在老人佝偻的身躯,众人只见老人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双手抱头。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凝固,身上并没有出现鞭打的疼痛,老人仍然忐忑着抱头,颤颤巍巍地许久也没有动作。
:“马三的鞭子每次都不会手下留情,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人顿时抱头在心里嘀咕,然而时间像是过了一日之久,老人双手终于动了动,偷眼望向周围情形。
一如既往,马三对着自己永远没有好脸色,此时的他更是像一只马鞭抽红屁股的公马,正瞪着通红的眼睛似要发狂一般,张牙舞爪地想要吃人。
如果是因为失手打偏马三还不至于这么生气,能令公马怒吼狂啸的原因是什么呢?哦!原来竟是马三手里的马鞭被人抓住,此时的马三就像一头被铨住绳子的发怒野牛,任凭怎么挣脱竟也动弹不了半分。
马三的力气老汉是知道的,曾经一拳能打碎一根木头,平常自己就没少挨马三教训,谁要是挨了这公马一鞭,别说干活了,没个三五天指定爬不起来,而这位颇有气势的青年人不但抓住马三的鞭子,还能面不改色地拉扯着鞭子看似想要夺过来。
马三又气又恼,眼神求也似的看向自家小姐。
:“义士好功夫!可我的手下教训不听话的家奴而已,究竟有哪里不妥得罪义士啦?”
女子的声音清脆,如同冰冷铜磬发出声音。
戚长锋冷冷瞥了一眼马三,开口道:“老人家这么老还下地干活,难道小姐就不能网开一面原谅他的过失么?”
女子精致白皙的下巴扬起,嘲讽也似地道:“怎么?壮士可怜这老奴才?要不要本姑娘发善心把他送你养得了?!”
女子漫不经心的话音刚落,身后几个高强力壮的家奴立即一阵哄堂大笑,马三更是笑着附和:“就是!也就小姐心善收留这老东西,是只狗是只驴还有些用处,这老不死的除了吃喝还能干什么?侠士要觉得可怜,大可以把老家伙带回家供起来得了!哈哈哈…”
马三的笑声刺耳,就像夜里吃了老鼠的夜鹰,笑声里无不透着得意。
戚长锋眉头微皱,手上力气一紧,立刻又用力一挣,松开手时,只听得“啪”地一声,失去平衡的马三笑声停止,只见他身体一个踉跄,向前虚空想去抓他长长的鞭子,差点没把摔了个狗啃泥。
女子见状手中鞭子一扬,半道缠住马三的手臂,马三刚站稳脚跟,却见自家小姐舞动鞭子,“呼呼”如疾驰飞奔的怒龙,直直地朝着戚长锋的面上砸去。
那鞭子极快,敢在关楼出没,还种上庄田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然而碰到一般人或者普通江湖侠士她也许尚能一战,可她遇到的却是年轻却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武侯将军!
戚长锋侧身一闪,目光冷冷盯着女子花朵一般的脸庞,左右躲避之余,剑柄轻轻一顶,女子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脸色表情倏地一变,只见她柳眉倒竖娇叱一声,登时手上鞭法密集,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招式都用上,只为了把对方制服。
戚长锋又气又恼,气的是女子这般对待,完全没把老人当人;恼的却是自己居然还心怀慈悲,就算女子鞭法狠辣,处处向着自己身上要害袭来,可不知怎么的,堂堂武侯将军居然还能隐忍着不出手,任凭那呛人的小辣椒步步紧逼。
沈赫抱着军刀一脸淡定地看着,女子身后的家丁却坐不住了,纷纷挥舞着棍棒刀枪想要上前帮自家小姐一把。然而人还没走到跟前,一把大刀“刷”地从刀鞘中飞出,不偏不倚,如同晴空时雨一般突兀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除了马三和另外一个家丁,其他三个都是王家的庄奴。他们逃跑或者很快,武功却不怎么样,尤其那三两庄奴,见泛着阴深寒光的大刀向自己的头颅横冲直撞飞来,吓得纷纷扔下棍棒瘫软地上抱头,马三和另外一个家丁更不用说了,互相推开躲闪差点掉入庄田,也就他们运气好稳住了身形,待好不容易站定,那俊美的青年人大刀又已入鞘,抬眼看去,只见他嘴边正噙着一抹嘲讽的笑看着他们。
那边戚长锋与红衣女子的交手已经快要分出胜负,在女子身形诡秘的鞭法攻击下,戚长锋手背红了一片,当齐刷刷的目光向这边投来,戚长锋一咬牙,变幻着步伐位置三下两下长剑斩断长鞭,眼看着锋刃就要划开女子白皙光滑的手腕皮肤,女子吃惊倒退几步,戚长锋力度一收,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来伤害她,收住脚步,“呛”地一声长剑插入鞘中。
女子脸色发白,手里握着半截断鞭呆呆地愣在原地。
:“好男不与女斗,小姐请自重!”
沈赫懒洋洋的声音落入耳中,女子半天还没反应过来,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王玉娇啊王玉娇,当真是对所谓的力量一无所知!假如这两人是倭寇今天你还能有命在?
小姐请自重这样的话不就是在骂人不懂矜持又是什么?换了平时这福州地主家的大小姐早就大发雷霆要将对方于死地了,可见识过戚长锋的本事后,女子并没有生气,而是稳下心神来拱手道:“将军身手不凡,小女子佩服!”
此话一出,身后家奴皆是一惊,戚长锋倒是有些意外,刚刚自己明明没有自报家门,这女子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份的?
:“请将军莫疑,关楼乃军畿重地,平常百姓不会来,驿站的人也不无故到此,倭寇就更不用说了,此时不是上岸的季节,就算有金山银山都是见不到他们影子的,所以小女子以为,能出现在此地又如此不凡身手的人,除了初来乍到的戚将军还能有谁呢?”
王玉娇杏眼如花,见戚长锋并没有否认,更加确信自己没有认错,心中暗暗后悔自己失礼,玉娇微微欠身道:“戚将军威名小女子早有耳闻,说书先生有言,戚将军英雄盖世名震八方,那些倭寇听闻将军名头就已溃散而逃,根本不敢见识将军的厉害,小女子今日有幸得见,将军威仪果然不同凡响!到了六月,庄田收成玉娇还得仰仗将军您的庇护,将军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为难玉娇吧?”
这女子刚刚还喊打喊杀,转眼又另一副讨好的嘴脸,这变脸速度也太快了吧?
想到这,戚长锋偷偷看了一眼沈赫,虽然言语表情里的尴尬藏都藏不住,但女子这样只顾利益不计得失的性格倒有几分像他这位下属兼好友,说好听点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好听的便是势利了。
但娇花一般的女子女子可不会令任何男人感到势利,戚长锋淡淡笑道:“人们都说福州宗族祠堂遍地,家里都是男人说了算,姑娘却是个例外,不但治得家奴服服帖帖,还敢在这倭寇出没之地治理庄田,就算男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王玉娇这会儿倒是谦逊了:“将军过奖,玉娇生来命苦,家里兄长生来有疾,家父又已年迈,不得已玉娇才这样抛头露面…”
王玉娇语气里带着无奈,走到戚长锋身边时,柳腰扭动的姿态真真风情万种,尤其那杏花一样的眼眸似乎带着泪光,俨然一副可怜娇弱的小女子模样,使人一见便觉得我见犹怜。
这还是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小辣椒吗?
戚长锋莞尔,王玉娇见戚长锋并不为之所动,又上前靠近一步,长叹一声,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道:“玉娇知道将军可怜那王大,他是玉娇祖父买来的家奴,曾经王大看着玉娇长大的,就说亲人也不为过。可是将军,玉娇只是一介女流,虽然读书不多,却也听说过治军赏罚分明的道理,王大年事已高,身下无儿无女,现在正是灾年,如今大明各地粮食什么价格将军应该很清楚,要不然玉娇也不能冒风险来耕这一片庄田。王大要真没有了用处,庄里上百号人,他们是干活的,王大吃闲饭,请将军想想,一个年迈没有依靠还吃闲饭的人在庄子里会是怎样的处境…?将军是不知,玉娇一个小女子,撑起王家偌大家业有多么艰难… ”
王玉娇说完,袖中抽出绢帛掩面抽啜,戚长锋看不清楚她的脸,经过此番解释,刚刚心里那点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底升起对她的一丝怜悯。
二月春风和煦,女人的裙摆如同扶桑花瓣般艳红似火,对比男人胸膛如城墙般的高大坚固,在旁人看来这幅画面竟是多么和谐!不说女人眉目婉转,男人也似有情义,乍眼看两人根本不像初时相识,倒似经久缠绵过后,窃窃私语不愿分离的痴男怨女。
沈赫离他们靠得近,加上内力深厚,自然听到了王玉娇的一番辩解说辞。看着戚长锋眼里逐渐溢出的温情,沈赫知道,战场上无所畏惧的武侯将军怕是要被眼前娇憨美人给迷惑住了。
沈赫转过头去望向对面半山腰上的戌楼,那里有巡逻站岗哨兵的身影。田里的老庄奴被人拉起,如同河边洪流冲刷过的烂树枝,老人被马三他们拖着上了牛车,与榔头农具一起坐在马车中间。
戚长锋安慰王玉娇一番,许久两人才终于道别。
戚长锋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红衣渐行渐远,在她的一次次回眸中,戚长锋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柔软,就好像清风抚摸脸颊,朝霞亲吻额头,一切感觉轻轻的,软软的,还有些发烫。
:“你也别怪小姐,听说京城里就算首辅这样的大官,皇上要他死他也不敢有怨言…”
风中飘来王家庄奴的说话声,马三在训斥王大。
王玉娇回头看过来的脸色发白,小小家奴竟敢在将军面前非议当朝首辅,就是十条命也不够陪的,王玉娇咬牙转过身去时又“啪”地一鞭打在马三身上,马三赶紧讨饶,一直走到半山林中小径,除了女子清脆的喝骂声,便是牛脖子上“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音。
一个奴才居然敢自作主张发号施令,并且明明是那马三擅自打人,如今却让王大不要怪玉娇?怪不得玉娇要装出一副不好惹的蛮横样子,若真是平常娇弱的千金小姐,如何能让这些手下服气?
刚刚近在咫尺的娇艳容颜,明明有着水一样的眼眸啊!
这样想,戚长锋对玉娇的怜惜又多了几分,直到见不到那抹红色,再听不到女子喝骂声音,就连牛脖子上的铜铃声音都听不到了,戚长锋这才觉得周围山和田的颜色清晰起来。
沈赫已经爬上半山戌楼,直到后来回到潭口营地,都低着头没再说一句话。
戚长锋明显感觉沈赫的心情沉重,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抹红色的身影,也无暇去追问究竟。
再后来的日子,沈赫见过几次王玉娇,总戴着帷帽作着矜持的样子,说是仰仗军队六月收稻特意带了吃食来慰劳将士,可帷帽下那双水一般的眸子总有意无意地追逐青年将军的身影,如此,众将士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将军艳福不浅,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这样漂亮的美人!”
王猛盯着那抹红衣露出向往的神色,甚至他都看不到帷帽下女子的长相,但从她摇曳生姿的柳腰碎步,黄荑新枝一般的清新姿态,断定这定是个了不得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