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知道那会是谁。
于是他率先站了起来,一下子拉开了门。
伊阿宋在门的另一头,居高临下地望向他。
这些年过去他仍旧是那副美丽而纯良的模样,时间似乎格外珍爱他,那所有童话故事中能够构想出的最纯美的面庞,柔软卷曲的棕色鬓发,蜜糖琥珀色的眼睛,笑起来的小小酒窝。
但被这样纯美的人注视着,却只叫格拉德感到周身发冷。
“好久不见啊小哑巴。”伊阿宋盯着他,幽幽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自然也听不出背后究竟有何暗喻。
格拉德木着脸道:“我并不想要见到你。”
伊阿宋嗤笑起来。
他仍旧盯着格拉德的脸,像是伺机而动的蛇。那如爬行动物一般黏腻而冰冷的视线一直从格拉德的眼皮划到他的脖子,最后幽幽收回来,酝酿成甜美而虚伪的笑意。
“可是我很想念你。”他像是唱歌一样说道。
格拉德攥紧了手指。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伊阿宋说,“我们确实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一直哭个没完,像是个可怜的小宝宝——”他很是恶劣地停顿一下,“抓着我的手,一直哭鼻子,眼睛也是红通通的,像是甜浆果……”
“闭嘴。”格拉德打断他,周身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但是他还是竭力维持了身形的平稳,冷冷回敬道,“我的一切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开门见你,也没有和你叙旧的意思。”
伊阿宋挑了挑眉:“嗯?”
“和我的朋友道歉。”格拉德简短道。
没料到自己还会被提起,塔塔有点意外地后退两步:“啊?……”
“这只兔子吗?”伊阿宋无不讽刺道,“你可真喜欢和这些卑贱的物种做朋友……”
格拉德似是无法遏制,于是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噢?”伊阿宋有点意外,“你要对我动手吗?小哑巴?”
格拉德深吸一口气,随后干脆利落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啪!”
巴掌落在面颊上的声音清脆,而对方雪白的面颊上也几乎是立刻就变得红肿起来。被他这样一扇,他显然是茫然的,但回过味来的时候,居然忍不住发出笑来。
“你真的能对我动手呢。”伊阿宋嗤笑道,慢慢摩挲了自己红肿的面颊,看不出生气或是着恼的模样,他只是反手攥紧了格拉德的手。
格拉德皱着眉挣扎,对方却是弯起眼睛,道:“你做得很好。我记住了。”
“……!”
“手好凉啊。”伊阿宋轻声道,“你很冷吗?还是他不给你衣服穿?”
他的眼睛扫过一边的维斯,而维斯已经面无表情地捏了火,准备往他身上抛。
“……真是太可怕了。我可惹不起他。”伊阿宋轻声说,“帮我说些好话怎么样?我也没有抓痛你吧?”
“道歉。”格拉德重复道。
伊阿宋似是无可奈何,但还是松开了手,对着塔塔鞠一躬。
“对不起……这位,兔子小姐。”他弯了眼睛,口气不大正经,“我的同伴们,只是没有见过您这样的兔子,觉得有点好奇而已……并没有恶意。”
塔塔咬着嘴唇,并没有回话。
“希望您能够原谅我……还有。”伊阿宋回过头来,面向维斯,“他的手很冷。海上风很大呢,多为他带件衣服应该也不难吧?”
格拉德打断他:“和你没有关系。”
伊阿宋耸了耸肩。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伊阿宋,“那个时候,不是你和我说的么——觉得我很好看,想和我一起玩。你还分了糖果给我,你忘记了吗?”
格拉德咬着嘴唇,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再维持表面的平静。但他还是冷冰冰地回答道:“我希望你离我远点。”
伊阿宋似是一怔,最后无可奈何地低笑一句,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觉得讽刺。
“你要回去吗?”他最后问,“你的圣杯呢?”
他自然是不相信那所谓圣杯传说的,也对于凯尔特封赐给格拉德的“圣杯骑士”名号感到滑稽。他说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是出于简单的关心。
“和你没有关系。”格拉德重复道。
伊阿宋这时候不说话了。他最后看了格拉德一眼,然后点点自己的面颊。那里还留存着方才没有手下留情的指痕,鲜红的,触目惊心。
“我们还要再见很多次面。”他轻轻笑道。
回应他的是砰地一下的关门声。
塔塔赶忙去看格拉德的手。不出意外,那里已经被指甲掐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
“很痛吧?”塔塔说,“你怎么自己掐自己这么狠的……”
她轻声喃喃,在他的掌心里徐徐吹气。
但格拉德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的,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摇头:“没事的。”
维斯并不说话,只是推开了门,不知道往哪边去了。
“这种人最恶心了……”塔塔说,“总是在眼前晃个没完……”
格拉德闷闷嗯一句。
“明天就下船了……”塔塔说,“我们不要再出去了。”
-
次日晨雾朦胧,薄薄的柔软空气浮动在尚未完全亮起的天幕当中,咸湿的海风刮在面上带来凉凉的涩意。
维斯临到下船才重新和他们会合,是以他觉得最不好看的中间态。
人龙之间的中间态会有小部分的龙化,在维斯眼中属于很别扭的丑态。他平日里也不大乐意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但现在却自然地站到了他们身边。
塔塔眨巴一下眼,觉得哪里不大对,但是她也不懂龙类切换形态背后的弯弯绕绕,于是没有多问。
格拉德倒是清楚一些。毕竟皮兹海峡沟通了人龙两端,这不算平等的同盟当中究竟谁更受敬仰不言而喻。
“你去哪里了呀?”塔塔问。
维斯挑一下眉,看起来心情不错:“在甲板上吹了会儿风。”
吹了一个晚上吗?
塔塔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没有多问。
再次靠岸,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凯尔特大陆,一切都平静得要命。港口上除了他们这样的旅人,更多的还是运载的货物。层层堆叠摞得很高。
等待在港口的是格拉德提前通知过的西奥多。说真的,给他传信确实麻烦,毕竟这人并不识字,而要避过海恩子爵的耳目来联系到他,并不算简单。
但好在有了专门的送信枭之后会方便很多,失踪许久的爱德华在这方面也帮了不小的忙。
“……少爷!”
一直坐在港口侧的长椅上垂下脑袋的西奥多在抬头望向他们的那一刻似乎一下子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活力,眼睛在一瞬间明亮起来,也迅速地贴了过来。而同他四目相对许久,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比话说出口更快的是汹涌的眼泪。
“我……我很想念您……”
西奥多抽噎道,要替他拿行李。
格拉德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再多的煽情话是说不出来了。西奥多便自然地回过头去,要去维斯那边接行李。
而提拉着行李的维斯立即摆手说了不用,皱着眉的样子似乎是觉得对方很烦。
被拒绝了的西奥多有点懵懵的,但还是收回了手,甚至天真地去问格拉德:“少爷,你和大人和好了是吗?”
“……”
格拉德还没回话,维斯已然诧异:“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吗?”
“别吵了。”格拉德说,“头疼。”
维斯闻言果然闭嘴,强硬地挤开了想要插入他们之间的西奥多,扶住了格拉德的手臂。
“那我们快回去吧。”西奥多立即说,“现在很早,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他来接人备了马车,虽然自然比不上海恩府邸的奢侈,但胜在干净整洁。他们回来的消息是没有通知过海恩子爵的,自然也不会回去。
西奥多絮絮叨叨:“真没想到少爷您会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您应该带上我的……”
格拉德摁了摁眉心:“不是说了,不要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了。”
西奥多闻言只好终止这个话题,谈起了别的。
“海恩那个……我是说老爷。”西奥多吸了吸鼻子,“在失去夫人的之后,颓废了好一阵子……”
格拉德是清楚这段时间的。上一世,在芙拉·海恩去世因心脏病去世之后,海恩子爵也郁郁寡欢,堕落许久,成天用酒精麻痹自己。而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他遭遇了一次古怪的谋杀。
对他实施谋杀的对象是教堂当中的一名修女。在海恩子爵每周日照例向露娜女神祷告之时,他身后的修女,趁着他沉浸在神谕当中时,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捅穿了他的后心。
他压根就来不及反应,很快因为这样的痛苦在地上挣扎起来。事后虽然及时被抢救回来,但偌大的惊吓加上失去发妻的悲伤,使得他越发的消瘦下去,不多时便去世了。
前世的格拉德并没有多关注这场谋杀,不是因为他对于父亲的不在意,而是因为那作为凶手的修女对自己的行径供认不讳,利落地在露娜圣女像下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随后便一头碰死了。
叫格拉德即便想要多追究也没有办法。
不过那个时候,因为是修女作案,因此无论是修道院还是国王,都给了他一笔不小的抚恤金。但对于已经失去了哥哥与父母的格拉德来说,这样一笔巨款也没有了任何用处。
现在的他自然没有多在意海恩子爵的生死,回来一趟也不是为了保住海恩子爵的性命。
只是他对于这场古怪的谋杀,有了新的,想要知道的事情。
同时,他也非常好奇,在自己的干预下,这场谋杀是否还会发生。那作为凶手的修女,又究竟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沉思之际,马车已经到了他们预住的小店。西奥多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对于一个兽人来说,这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少爷您好好休息。”西奥多说,“有需要我的地方,直接喊我便是。我会经常在这附近的。”
“你还在厨房做活儿吗?”格拉德问他。
西奥多这个时候却忽然结巴起来:“差不多是吧。不过那里也不算很忙……”
说到这里,他生硬地止住了话头。
格拉德似有所感,命令道:“胳膊伸过来。”
西奥多顿了顿,最后还是老实伸出了手。
格拉德掀开袖子,果然看到胳膊上遍布的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
“天呐!”塔塔不由得捂住嘴惊叫。
西奥多垂下头,并不说话。
格拉德道:“他打你了是吗?”
“……他心情不好,又喝那些酒。”西奥多声音晦涩,“如果没有看到我,那其实还好……”
格拉德把他的袖子放下去,道:“你这几天和我们待在一块儿。”
“不,不用了。”西奥多赶忙拒绝,“你们过来本来就是要避开他们的……要是他们发现我不在了,肯定会到处找……破坏计划就不好了。”
他扯出一个笑来:“没事的少爷。我躲着他就是了。”
格拉德的声音却不容置疑:“你过来就行。别的事情不用你担心。”
再者说,海恩成日泡在酒精里,按照他贫瘠的大脑,压根就想不到别的东西。
“之后再说吧。”西奥多含糊道,“您好好的就行了。”
格拉德阴沉脸色:“别做自我感动的事情。我让你过来,你过来就是了。”
西奥多似是一噎,最后还是乖顺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