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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看读书 >  辽东邪侠 >   第7章 倾盆

塞外的寒风终于在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时,被无边无际的、带着熟悉青草与泥土气息的暖风取代。契丹草原,如同一位沉默而宽厚的母亲,用它辽阔无垠的胸膛,拥抱着归来的游子。

“啊——!”阿茹娜像一只终于挣脱樊笼的百灵鸟,欢呼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赤着脚丫,直接踩进了松软微凉的草地里!那触感让她浑身一颤,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带着哭腔的笑声。她张开双臂,在初春新绿的草原上忘情地奔跑起来,火红的裙裾如同燃烧的云霞,在碧草蓝天间肆意飞扬。

“远哥哥!快看!萨日朗花!这么早就开了!”她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蹲在一小丛刚刚冒出头、顶着露珠的橘红色花朵旁,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着娇嫩的花瓣,眼中闪烁着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惊喜,“还有那边!是羽陵部的牧马场!我小时候最喜欢偷偷溜进去摸小马驹了!被阿爸抓到可没少挨训!”她站起身,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白色毡包群和奔腾的马群剪影,兴奋地手舞足蹈。

十八岁的阿茹娜,彻底抛却了在云州、在苗疆经历的所有阴霾与谨慎。踏上故土的那一刻,骨子里流淌的羽陵部血脉彻底苏醒。她不再是需要顾远小心翼翼呵护的小雏儿,她就是阿茹娜!羽陵部最自由、最野性的女儿!她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贪婪地呼吸着故乡的空气,感受着脚下泥土的脉动,追逐着掠过头顶的鹰隼影子,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归途。

顾远勒住马缰,静静地望着在草原上撒欢奔跑的爱人。金色的阳光勾勒着她窈窕的身影,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散了她眉宇间最后一丝残留的忧色。那份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如同草原上最清澈的泉水,汩汩流淌,短暂地涤荡了他心头的阴霾。他冷峻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怜惜。能看到她如此开怀,这趟危机四伏、诡谲丛生的归途,似乎也值了。

然而,这温柔的表象之下,是如同冰河般涌动的焦灼。张三金在潞州的反常停留与观测,那些沉重的木箱,萧隼带来的关于阿保机与李克用密谋的信息,尤其是……阿爷那深埋于黑暗石室中的惊天秘密!如同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迫切地需要见到阿爷!需要解开那缠绕着古日连与羽陵两部的血泪谜团!需要知道张三金到底在图谋什么!阿茹娜的笑容越灿烂,他内心深处那股想要撕开一切迷雾、守护这片安宁的冲动就越发强烈。

“远哥哥!快来追我呀!”阿茹娜跑累了,脸颊红扑扑地,回身朝着顾远招手,笑容明媚得晃眼。

顾远策马上前,在她身边停下,俯身伸出手。阿茹娜抓住他的手,轻盈地跃上马背,坐在他身前,顺势依偎进他怀里,满足地喟叹一声:“回家……真好。” 她仰起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恋与依恋,“远哥哥,等我们成亲了,就在这片草原上,建一座大大的毡包,养好多好多牛羊和马,生一群像小马驹一样健壮的孩子,好不好?” 她描绘着未来,声音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好。”顾远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都依你。” 他嗅着她发间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更加坚如磐石。为了这份笑容,为了这片草原,他必须去面对那深埋于黑暗中的一切。

古日连部的营地早已收到消息,沸腾起来。留守的族人们用最隆重的礼节迎接他们的族长和未来的夫人。盛装的少女献上洁白的哈达和飘香的马奶酒,彪悍的勇士们捶打着胸膛,发出雄浑的呼喝。阿茹娜被热情的族人们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听着久违的乡音,看着这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那是喜悦的泪水,是游子归家的泪水。

顾远将阿茹娜托付给几位忠仆嬷嬷,叮嘱她们好生照料,并留下赤磷卫统领默罕带一队精锐暗中护卫。他来不及享受这久违的部族温情,甚至来不及仔细看看这十多年来的变化,便匆匆换上拜火教右大长老的庄重黑袍,与同样整装待发的张三金、古力森连汇合,在勇士的护送下,快马加鞭,直奔契丹王庭——汗帐所在之地。

王庭的气氛与古日连部的热烈截然不同。巨大的金色汗帐如同匍匐的巨兽,周围是森严的卫队,黑压压的契丹各部头人、贵族早已肃立等候。空气凝重而压抑,弥漫着权力与铁血的气息。

痕德堇可汗耶律洪,端坐在铺着雪白熊皮的汗位之上。他比顾远记忆中更加肥胖臃肿,华丽的锦袍几乎要被撑破,脸上带着纵欲过度的浮肿和一种刻意维持的威严。看到张三金一行人到来,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拜见伟大的痕德堇可汗!”张三金率先上前,以拜火教特有的礼节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洪亮,“托长生天庇佑,托可汗洪福!臣等奉旨南行,历经艰险,今已功成,特来复命!”

古力森连和顾远紧随其后,单膝跪地:“拜见可汗!”

“好!好!国师辛苦了!古力长老、顾大都尉辛苦了!”耶律洪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喜悦,他挥了挥肥胖的手,“快快请起!赐座!”

侍者立刻搬来铺着锦垫的胡凳。张三金三人谢恩落座。

“国师,云州之事,苗疆之谋,可都顺利?”耶律洪迫不及待地问道,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张三金从容不迫,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回禀可汗,托可汗天威,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云州‘阵源’已固,万无一失!苗疆叛逆金蜈圣手伏诛,其地虽暂由苗疆圣女代管,然其圣教根基‘万蛊真经’与‘五祖巫秘法’已被顾大都尉尽数夺回,献于可汗!苗疆,已是囊中之物,不足为虑!” 他刻意忽略了苗疆实际掌控在圣女手中的细节,也绝口不提顾远“身中同心蛊”之事,只将功劳最大化。

“好!好!哈哈哈!”耶律洪龙颜大悦,肥胖的身体在汗位上兴奋地抖动,“国师运筹帷幄,古力长老、顾大都尉勇冠三军!皆是我契丹肱骨!当重赏!”

他大手一挥:“赐!赐国师张三金黄金万两,明珠十斛,河西良马百匹!赐古力森连长老金刀一柄,玄甲一副,奴仆百人!赐顾远大都尉……不!如今该称顾远右大长老了!赐金冠一顶,玉带一条,封地百里!另赐羽陵部古日连部牛羊各五千头,美酒千坛!犒赏三军!”

丰厚的赏赐如同流水般宣下,引起帐内一片压抑的惊叹和艳羡的目光。顾远随着张三金和古力森连再次起身谢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恭敬。然而,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如同最敏锐的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汗帐角落,一道沉默的身影。

耶律阿保机。

他并未像其他头人贵族那样激动或羡慕,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顾远敏锐地察觉到,阿保机的状态……不同寻常!他的脸色透着一股不自然的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嘴唇紧抿,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最让顾远心惊的是阿保机那双眼睛!那曾经如同草原狼王般锐利、充满野心的眼神,此刻却显得异常……浑浊?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呆滞?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曲,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又像是在努力集中精神。

这绝不是那个在鹰愁涧设伏、与李克用密谋、野心勃勃想要染指汗位的耶律阿保机!顾远的心猛地一沉。短短两个多月,发生了什么?是病?还是……张三金或者耶律洪对他做了什么?萧隼的情报里,并未提及阿保机身体有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如同在王庭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顾远心中巨大的警兆和更深的疑云。

封赏仪式在耶律洪志得意满的大笑和群臣的阿谀奉承中结束。顾远随着人群退出汗帐,心思却早已飞远。阿保机那异常的眼神和状态,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这王庭,比苗疆更加暗流汹涌!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草原。王庭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野狼的嗥叫。顾远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眼线,策马离开了古日连部为他准备的华丽毡包,朝着记忆深处那片被族人视为禁地的区域疾驰而去。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越接近那片区域,周遭的环境越是诡异。看似平坦的草地,马蹄踏上去却如同踩在棉花上,深陷难拔;几棵虬结扭曲的老树,按照特定的方位行走,竟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寂静的夜空中,隐隐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细碎低语的声音,仿佛亡魂在耳边倾诉,干扰着人的方向感和心神。

奇门遁甲!墨家机关术与契丹萨满秘法的完美结合!

顾远勒住马,翻身而下。他不敢再骑马前行,这迷阵针对的不仅仅是人,更有迷惑生灵灵觉之能。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焦虑和阿保机带来的疑云,将精神提升到极致。

越是接近那片被族人视为“鬼打墙”的区域,周遭的环境越是诡异。看似寻常的雪地,踏上去却如踩棉花,深陷难拔;几棵歪斜的老树,按照特定的方位行走,竟会诡异地出现在身后;呼啸的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令人心神不宁的低语,仿佛无数亡魂在耳边呓语。顾远屏息凝神,每一步都踏在父亲曾反复叮嘱的“生门”节点上,精神高度集中,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迷幻之力。他知道,这并非鬼神作祟,而是祖父以登峰造极的墨家机关术结合契丹萨满秘法布下的奇门遁甲迷阵,稍有不慎,便会永远迷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雪原之中。

他闭上眼,排除所有杂音干扰,用心去感受脚下大地的细微脉动,去捕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能量流转。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迈出了第一步——踏坎位,行七步,遇枯杨左转;再行九步,见三石呈品字,取右斜插;忽觉脚下泥土松动,似有陷阱,立刻侧身翻滚,避开一道无声无息从地底刺出的、涂抹着幽蓝荧光的毒荆棘;耳畔低语声骤然尖锐,如同魔音灌脑,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带来瞬间清明,口中默念羽陵部静心战歌,抵御心神侵蚀……

每一步都惊险万分,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但他不敢有丝毫分神,阿爷的秘密,张三金的图谋,阿保机的异常,还有阿茹娜明媚的笑容……这一切都驱使着他,必须穿越这片死亡迷阵!

不知过了多久,当顾远的精神和体力都濒临极限时,眼前豁然开朗。那熟悉的、被高耸雪松环抱的隐秘山谷终于出现在眼前。谷中温泉氤氲的热气驱散了夜寒,那座与山壁融为一体的低矮石屋,在清冷的月光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守候了漫长岁月的秘密。

空气,在无声的对视中凝固。所有的甜蜜、悬疑、盛大与凶险,在这一刻,都汇聚于这扇即将开启的石门之后。

石屋的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一道佝偻、枯瘦如柴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的阴影里。昏黄的油灯光线勾勒出他深陷的眼窝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须发皆白,杂乱如枯草,唯有那双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两簇仿佛历经千年沧桑、依旧不肯熄灭的智慧火焰。正是顾远的祖父,被世人认为早已死去多年的契丹大萨满——古日连章!

“来了……”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进来吧,外面冷。”

石屋内陈设简陋到极致,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几卷磨损严重的羊皮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陈年墨汁与矿物混合的奇异气息。老人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铺着兽皮的硬板床示意顾远坐。

顾远没有多余的寒暄,压抑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与一路奔波的疲惫,单刀直入:“阿爷!龙脉!改龙脉!张三金在云州、在潞州……他到底在做什么?您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古日连章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顾远,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的过去。他沉默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

“龙脉……”他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卷羊皮卷轴的边缘,“那是天地间最宏大、也最凶险的棋局。远儿,你要知道这一切,得从契丹的根子上说起……从我们这八部联盟,从耶律涅里和他的‘七猛人’说起。”

老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尘埃和血泪的重量,将顾远拉回了那个群雄并起、部落林立的契丹草创年代。

“那时,契丹诸部,散若星辰,互相攻伐,在突厥人的铁蹄和中原王朝的漠视下挣扎求存。直到……悉万丹部的耶律涅里横空出世。”老人空洞的双眼下似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畏,有追忆,更有难以磨灭的怨愤,“此人雄才大略,勇武绝伦,更难得的是,他懂得聚拢人心。他身边,有七位与他生死与共、同样勇猛绝伦的兄弟,加上他自己,便是奠定契丹根基的‘八猛人’!”

“涅里为长,统领悉万丹部,麾下有三支最为精锐、由他亲手打造的‘虎团’,甲坚刀利,所向披靡。这虎团,便是他掌控契丹话语权的根基。”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紧随其后的,是何大何部。他们的族长,亦是八猛人之一,麾下有十数支彪悍的‘鹰团’,来去如风,擅长突袭劫掠,战力仅次于虎团。再之后,便是伏弗郁部,拥有近二十支‘豹团’与‘狼团’,人数众多,凶悍善战,尤擅山林缠斗。”

“这三部,手握契丹最强大的武力,他们的族长,连同涅里,是契丹当之无愧的主战派核心!他们的目光永远盯着南方丰饶的土地,渴望用弯刀和马蹄去夺取汉人的财富与女人!”老人的语气陡然加重。

“而我们……”古日连章的目光落在顾远身上,带着一种沉痛的归属感,“剩下的四部,连同我们古日连部,便是他们眼中的‘弱者’,是绊脚石!是‘主和派’!”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古日连部,先祖便是我的父亲,古日连华!我们家族世代传承萨满之术,更精研中原百工技艺!造铁、锻甲、制弩、造车……契丹勇士手中的弯刀,身上的皮甲,战车上的铁钉,十之七八,出自古日连匠人之手!若论对契丹的贡献,我们不可或缺!但若论兵力……”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只有家族亲卫统领的十支豹团,十支狼团,以及守护部族核心的卫队。听起来不少?可在动辄数万骑的虎团、来去无踪的鹰团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羽陵部!”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暖意,“那是你母亲的部族,先祖是你外公的父亲,金力克里强!羽陵部是契丹的牧马人,掌管着最肥美的草场,最健壮的牛羊马匹!契丹骑兵的坐骑,大半由羽陵部供给!匹絜部,掌管着契丹赖以生存的广袤草地划分、水源分配,如同契丹的命脉管家。黎部,负责部落迁徙路线的规划、营地的选址构筑,是契丹的‘营造师’。吐六於部,则管理着最基层的牧民日常事务,调解纠纷,维持着部族最基础的秩序运转。这四部,加上我们古日连,共同构成了契丹的筋骨血脉,维持着这个庞大部族机器的日常运转!”

“然而,在涅里和主战三部的眼里,我们这些掌握着‘后勤’、‘民生’、‘技术’的部族,兵权薄弱,便是潜在的威胁!他忌惮我们一旦联合,拥有足够的兵源和物资,便会挑战他的权威,甚至颠覆他的汗位!这种猜忌,如同毒草,在暗处滋生。”

老人的声音变得愈发沉重,仿佛回忆起了那场撕裂契丹的噩梦开端。

“导火索,是一次决定契丹命运的王庭大会。耶律涅里在彻底击败突厥、声望达到顶峰后,膨胀的野心驱使他将目光投向了南方——那个正处于‘开元盛世’、由唐明皇李隆基统治的煌煌巨唐!”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惊悸与荒谬,“当时的主战三部狂热叫嚣,认为突厥已灭,契丹勇士天下无敌,正是南下夺取中原花花世界、建立不世功业的天赐良机!他们描绘着长安的金殿、洛阳的牡丹、江南的丝绸,仿佛汉人的江山已是囊中之物!”

“而我们主和五部!”古日连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火焰剧烈跳动,“我们拼死阻拦!匹絜族长指着地图,痛陈中原万里疆域、百万雄兵、坚城巨堡!吐六於族长历数汉人兵法韬略、名将如云!黎族长强调后勤补给线漫长,一旦受阻,契丹勇士将饿毙于异乡!你外公的父亲金力克里强更是拍案而起,怒斥主战派狂妄无知,视契丹儿郎性命如草芥!而我父亲……”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当年的激愤与无奈,“我引述星象、地气,直言此时南侵,触犯天和,必遭大祸!如今契丹气运未转,强行为之,必遭反噬!”

“那场会议,吵得天昏地暗,最终不欢而散。涅里脸色铁青,主战三部族长眼中杀机毕露。我们五部族长心知不妙,会后秘密聚首,歃血为盟,约定守望相助,以防不测!”古日连章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晚摇曳火光下,五张凝重而决绝的脸庞,“从那时起,契丹表面维持着统一,暗地里,主战派与主和派已是水火不容,摩擦不断,只是尚未撕破最后的脸皮。”

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真正的浩劫,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伏弗郁部与匹絜部、吐六於部,因为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归属,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这本是草原上司空见惯的摩擦,但那次……太惨烈了!伏弗郁族长最器重的长子,在混乱中被匹絜部的勇士‘失手’击杀!”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悲愤,“这绝不是意外!那是伏弗郁族长亲自将儿子派去冲突最激烈的前线!是赤裸裸的牺牲!是点燃战火的引信!”

“噩耗传来,伏弗郁族长‘悲恸欲绝’,何大何族长立刻跳出来‘主持公道’,两大家族最精锐的鹰团、豹团、狼团倾巢而出!他们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以‘为兄弟复仇’、‘平息叛乱’为名,悍然对匹絜部和吐六於部展开了血腥的……大清洗!”

“屠杀!那是真正的屠杀!”古日连章的声音颤抖起来,浑浊的老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滑落,“我们接到求救,羽陵部、古日连部、黎部立刻集结所有能战之力,由你外公父亲金力克里强亲自率领,我调动了所有库存的精良兵甲武装战士,黎族长指挥着临时构筑的防线……我们拼死救援!可是……太迟了!主战三部的兵力数倍于我们,装备更是精良!更可恨的是,耶律涅里!”

古日连章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他口口声声要‘调解’!要‘公正’!可他的‘调解’,就是按兵不动,坐视匹絜、吐六於两部被屠戮!他的‘公正’,就是在我们救援部队即将包围对方时,派出他的虎团精锐,‘象征性’地拦在我们面前,美其名曰‘防止事态扩大’!他是在拉偏架!是在借刀杀人!是要彻底铲除我们主和派的力量!”

“匹絜部……吐六於部……”老人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没了……全没了……部族营地被焚为白地!比车轮高的男丁……被尽数屠戮……不留活口!女人和孩子……被掳为奴隶……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贩卖……惨……太惨了……那是几万条人命啊……几万条契丹儿郎的性命……就因为他们不愿南下送死……就因为他们挡了涅里的路!” 石室内回荡着老人压抑不住的悲鸣,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

顾远听得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凝固。他虽然知道契丹内部有过残酷的权力斗争,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血腥、如此彻底的大清洗!匹絜、吐六於两部被彻底抹去,这不仅仅是两个部族的消亡,更是对主和派最沉重的打击和最赤裸裸的警告!

“那后来呢?羽陵部、黎部和我们……”顾远的声音干涩。

“后来?”古日连章眼中悲愤未消,却又燃起一丝惨烈的火焰,“血仇已结,岂能善罢甘休?!你外公父亲金力克里强,那是真正的草原雄鹰!他目睹了匹絜、吐六於的惨状,怒火焚心!他联合黎部族长,集结羽陵、古日连、黎三部所有能战之兵,趁何大何、伏弗郁两部主力尚在‘清扫’战场、得意忘形之际,发动了决死的突袭!”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羽陵部的骑兵像狂风一样席卷了何大何部的辎重营地!黎部的战士用简陋的器械砸开了伏弗郁部的临时寨墙!我们古日连部提供的锋利弯刀和破甲箭矢,让我们的战士如虎添翼!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以哀兵之姿,硬生生重创了何大何、伏弗郁两部的主力!杀得他们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涅里坐不住了!”古日连章冷笑,“他本以为能坐收渔利,没想到我们反击如此猛烈!再打下去,契丹八部就要彻底分崩离析!他这才派出他的虎团,‘威严’地介入战场,‘调停’了这场几乎将契丹拖入毁灭深渊的内讧!”

“最终……涅里‘妥协’了。”老人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他‘痛心疾首’地斥责了何大何、伏弗郁的‘过激’,象征性地处死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将领。然后,他当众宣布——暂停南侵唐朝的计划!理由是……契丹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他看向顾远,“远儿,这就是你族人口中,你阿爷当年为了部族生存,远赴中原‘换取物资’的背景!那不是和平的贸易,那是战争失败后,屈辱的求和与赔偿!用牛羊马匹,去换取苟延残喘的时间!”

顾远只觉得胸口发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堵在喉咙。原来所谓的“英雄远行”,背后竟是如此惨烈而屈辱的真相!部族的生存,是用盟友的鲜血和自身的屈辱换来的!

“那……您呢?阿爷?”顾远看着眼前枯槁的老人,“您当时……”

“我?”古日连章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带着一丝追忆,一丝悔恨,更有一丝无法磨灭的狂热,“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目空一切。我是古日连部百年不遇的天才!萨满之术,我三岁能通灵,十岁可祈雨;契丹各部视为珍宝的冶铁、制甲、造车之术,在我手中不断精进改良!更因一次奇遇,救下了一位流亡到契丹的中原数算大师,得其倾囊相授,精通了中原的舆图堪舆、奇门遁甲、乃至……星象推演、地脉玄机!那时的我,被誉为‘契丹天眼’,自认为洞悉天地至理,无所不能!”

“我对中原……痴迷到了骨子里!那博大精深的文化,那精妙绝伦的技艺,那浩如烟海的典籍……都让我心驰神往!我甚至……看不起那些只懂得弯刀烈马的族人,认为他们粗鄙不堪!”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悔意,“我更看不起我父亲和主和派诸公!我认为他们懦弱!认为他们被唐军的威名吓破了胆!我亲眼见过唐军的府兵,他们单打独斗,确实不如我们契丹勇士勇猛!我深信,只要我们的战士装备上我打造的更精良的铠甲和武器,凭借契丹男儿天生的勇武,定能踏破中原!我甚至……认为涅里可汗的南侵计划,虽有风险,但并非毫无胜算!我那时的想法……多么愚蠢!多么狂妄!”

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在老人激动的叙述中摇曳不定,将他和顾远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晃动,如同两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幽灵。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佝偻成一团,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顾远连忙起身,倒了一碗温热的药茶递过去。老人颤抖着接过,灌了几口,喘息才稍稍平复,但那浑浊眼中的痛苦与悔恨,却更加浓烈。

冰冷的石室,油灯如豆,跳跃的火光将古日连章枯槁的身影扭曲地投在石壁上,如同一个在无尽噩梦中挣扎的幽魂。他讲述的声音嘶哑而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陈年的血腥和无法磨灭的剧痛。顾远坐在冰冷的床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祖父的过往,不再是模糊的传奇,而是化作了浸透血泪与背叛的黑暗史诗。

“天才?呵……”古日连章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的自嘲,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坚硬的桌面,“是!我是古日连部百年难遇的天才!是你太爷爷古日连华……我父亲……倾尽所有心血浇灌出来的‘希望’!”

他的眼神陷入遥远的追忆,那浑浊的眼底竟泛起一丝微弱的、被痛苦扭曲的孺慕之光:“父亲……他是契丹最睿智的军师,是涅里可汗早期最倚重的智囊!他教会我辨识星辰,教我解读山川地脉的‘气’,更在我十岁那年,为我寻来了那位流落草原的中原数算大师……那是我命运的转折!”

“大师姓墨,名守拙。他教我墨家机关术的巧夺天工,教我奇门遁甲的玄奥莫测,教我中原舆图的精微广大,更将星象推演、堪舆地脉的秘术倾囊相授!我如饥似渴,日夜研习……二十岁,我已能布下迷阵困住整个马群;二十五岁,我改良的连弩可百步穿杨;三十岁……”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三十岁时,萨满的祈灵术、墨家的机关城、奇门的生死门、星象的轨迹、地脉的龙蛇……在我脑中融会贯通!我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天地的脉络!我是契丹的‘天眼’!是注定要带领部族走向辉煌的智者!”

“可是……”那狂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无边的悔恨与怨毒吞噬,“我那时……太年轻了!太自负了!我被自己的力量蒙蔽了双眼!我更恨……恨我父亲给我安排的一切!”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空洞的闷响,“他为了稳固与黎部的关系,在我十八岁那年,硬是将黎部大长老那个……那个粗鄙丑陋的女儿塞给我做嫡妻!那女人形如夜叉,言语粗俗,我看见她便作呕!可父亲说,这是部族大义!是联盟的纽带!我反抗,我哀求,换来的只是他更严厉的斥责和禁足!”

古日连章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就在我最痛苦、最怨恨父亲的时候……涅里……他来了。”提到这个名字,老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毒蛇缠绕。

“他……只比我大五岁。我们一起长大,他曾是我最敬仰的兄长,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雄鹰!可那晚……他屏退左右,独自来到我的帐篷。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可汗,他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模仿,模仿着当年涅里那极具蛊惑力的悲怆,“他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他说,契丹内忧外患,主和派懦弱无能,处处掣肘!他说,他空有雄心壮志,却被那些目光短浅的老朽(指我父亲等主和派族长)捆住了手脚!他说,他需要我的力量!需要我这双能看透未来的‘天眼’!他说……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他振兴契丹的宏图伟业!只有我,才能帮他打破枷锁!”

“他泣血控诉我父亲的‘软弱’和‘保守’,说他为了所谓的‘和平’,牺牲了契丹的未来,牺牲了我的幸福!他说……‘阿章,我的好兄弟!你难道甘心一辈子被这老朽压制?甘心你的才华埋没在这无休止的内斗中?甘心……守着那个让你作呕的女人?’”古日连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疯狂,“他的话……像毒药!像烈火!点燃了我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恨、不甘和对力量的渴望!我……信了!我被他描绘的、由我们兄弟二人共同开创的契丹盛世……彻底蛊惑了!”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顾远屏住呼吸,预感到那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幕即将揭开。

“于是……我做了此生……万死难赎的罪孽!”古日连章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呻吟,每一个字都滴着血,“我……利用我对父亲帐篷的熟悉……利用他对我毫无防备的信任……在他每晚必饮的安神药汤里……加入了无色无味的‘眠龙草’……那是我从墨大师遗留的毒经里找到的……能让人在沉睡中……无声无息……脏器衰竭而亡的……剧毒!”

“不……!”顾远下意识地低呼出声,浑身冰冷。弑父!阿爷竟然……!

“还没完……”古日连章惨笑着,眼中是彻底的疯狂与绝望,“为了彻底掌控古日连部,为了嫁祸黎部,让主和派彻底瓦解……我……我伪造了证据!我将父亲帐篷里一件黎部大长老赠予的信物,偷偷塞进了父亲一个最信任的、来自黎部的智囊——索伦图的房间里!然后……我‘悲痛欲绝’地‘发现’了父亲的暴毙!我‘愤怒’地指控索伦图受黎部大长老指使,毒杀了我的父亲!因为……因为黎部不满我父亲在牧场划分上‘偏袒’伏弗郁部!”

“涅里……他‘震怒’了!他‘公正严明’地亲自审理此案!‘证据确凿’!索伦图……那个睿智忠诚、曾多次为我父亲出谋划策的老人……被当众处以最残酷的‘五马分尸’之刑!他的惨嚎……至今还在我梦里回荡!黎部……被彻底斩断了最聪慧的‘右腕’!元气大伤!再也无力主导主和派!”古日连章的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而我……古日连章!这个弑父嫁祸的畜生!踩着父亲和索伦图的尸骨……在涅里的‘鼎力支持’下,‘众望所归’地……登上了古日连部族长之位!”

顾远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这血腥的权谋,这泯灭人性的背叛,彻底颠覆了他对阿爷的所有认知!

“我上位了……带着满手血腥和涅里的‘信任’。”古日连章的声音变得麻木,“黎部在巨大的恐惧和失去智囊的打击下,被迫臣服,加入了主战派。羽陵部独木难支,你外公的父亲金力克里强再勇猛,也无法对抗大势,也只能……无奈低头。契丹,终于‘团结’在了涅里的战旗之下!”

“然后……战争爆发了!”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后怕,“对唐朝的战争!那场……埋葬了契丹整整一代精锐的……地狱!”

“我们……太狂妄了!”古日连章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仿佛又看到了那修罗般的战场,“唐军……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绵羊!他们的铠甲,比我们最精良的锁子甲还要坚固!他们的弩阵,箭矢如蝗,遮天蔽日,百步之外就能将我们最勇猛的骑士射成刺猬!他们的战阵,变化莫测,如同绞肉的磨盘!他们的将领……用兵如神!”

“何大何家族的族长……那个曾经叫嚣着要踏平长安的莽夫……第一个被唐军的铁骑踩成了肉泥!他引以为傲的鹰团,在唐军具装重骑的冲锋下,像纸糊的一样被撕碎!伏弗郁家族的族长……想凭借豹团的灵活突袭唐军侧翼……结果一头撞进了早已布置好的陷马坑和拒马阵,被乱箭射杀!黎部的新族长……为了掩护中军撤退,带着族人死战不退……最终力竭,被数柄长矛同时洞穿!还有羽陵部……”古日连章的声音哽咽了,看向顾远,眼中是无尽的愧疚,“金力克里强……他……他为了救我!替我挡下了致命的一箭!那支涂着剧毒的弩箭……穿透了他雄狮般的胸膛!他就倒在我面前……用最后的力气对我喊……‘走……带族人……回家……’!”

“八大家族的精锐……几乎在那几场大战中……丧尽!”古日连章的声音如同泣血,“涅里的悉万丹部,他那三支无敌的虎团,也被唐军名将李光弼的精锐边军打得七零八落,元气大伤!为了维持统治,他不得不将本部拆散,化为甲、乙、丙三室……契丹……完了!被我们这些狂妄之徒……亲手推入了深渊!”

“涅里……他崩溃了!”古日连章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与恐惧,“这个一手导演了内斗、促成了战争的枭雄,无法接受惨败的现实!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了……我们这些‘不忠’的部族身上!他认为是我们作战不力!是我们心怀二志!才导致了失败!他开始疯狂地压榨、蹂躏剩下的部族,用最残酷的手段维持他摇摇欲坠的汗权!”

“直到那时……直到尸山血海之中……我才真正看清!”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迟来的、刻骨铭心的悔悟与洞察,“契丹败在哪里?不是败在勇士不够勇猛!是败在兵法谋略的云泥之别!是败在技术工艺的天渊之隔!而最根本的……是我在战场上,用尽奇门遁甲之力窥探到的那……煌煌不可侵犯的……中原龙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那龙脉……自炎黄二帝披荆斩棘、定鼎九州以来,便与华夏山河融为一体!它是亿万生民信念的汇聚,是煌煌文明气运的凝结!它……有灵!它庇护着它的子孙!我们这些北地蛮夷,妄图以刀兵强夺,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他们当年拼死阻拦的原因!可惜……太晚了!”

“我将这龙脉之秘,这惨败的真正根源……告诉了近乎癫狂的涅里。”古日连章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然,“他……如获至宝!他眼中熄灭的野心火焰瞬间被点燃!他封我为契丹国师!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这个‘天眼’身上!他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中原……‘改’了那龙脉!让它归于契丹!”

“我……又一次被这‘救国’的使命和……证明自己的狂妄所驱使……接下了这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古日连章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疲惫。

“就在我殚精竭虑,准备再次深入中原,行那逆天改命之举时……契丹来了一个人……一个改变了一切的人……”古日连章的孔洞眼中燃起刻骨的仇恨,那恨意甚至超越了对他自己的厌恶,“张三金!那个魔鬼!”

“他是被掳掠来的契丹女奴所生,算是半个契丹人。他自称是中原道门弃徒,身怀异术,前来投效。涅里收留了他。此人……心思之歹毒,手段之阴狠,尤甚蛇蝎!他精通的不是正统道法,而是各种诡谲阴毒的邪术!炼尸、控魂、血祭……无所不用其极!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涅里对我既倚重又猜忌的矛盾心理,便开始处心积虑地……离间!”

“他告诉涅里,我所谓的龙脉之说,不过是推卸战败责任的托词!是我无能的表现!他说我迟迟不动身去中原,是心怀叵测,意图不轨!他更……更抓住了一个足以致命的把柄!”古日连章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与屈辱,“我在幽州……结识了当时的幽州刺史于涣之女……于婉清……我们……情投意合……她甚至……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你的父亲,顾承志!”

“这件事……被张三金这个魔鬼查到了!他添油加醋地禀报涅里,说我私通敌国重臣之女,生下孽种!说我早已被中原收买,所谓的改龙脉,根本就是引契丹入死地的陷阱!涅里……勃然大怒!他本就因惨败而变得多疑暴戾,张三金的谗言如同毒火,彻底点燃了他对我的猜忌和怒火!古日连部……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三金……他趁机建立了直属于涅里的‘拜火教’!打着萨满的幌子,行的是炼尸控魂的邪魔之道!他需要……祭品!大量的、强壮的、最好是身负萨满血脉的……祭品!”古日连章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是无尽的悲愤,“古日连部的男丁……成了他最好的目标!他假借可汗之命,以‘为国献身’、‘净化血脉’的名义,一批批地将我族中的青壮……抓走!投入那燃烧着邪火的祭坛!我……我拼尽全力周旋!我献上我所有的智慧,为涅里出谋划策,甚至不惜损耗寿元为他推演吉凶……只求能保住族人性命……”

“可……杯水车薪!张三金的势力在涅里的纵容下膨胀得极快!拜火教的触角深入契丹各部,炼尸术、邪法大行其道!契丹……正在滑向一个黑暗恐怖的深渊!而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老人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更让我崩溃的是……张三金这个恶魔……他发现了承志的存在!他……他竟然想用我亲生儿子的血……来滋养他炼制的……最强大的‘尸王’!因为……承志身上,流淌着古日连部最纯正的萨满血脉,也流淌着一半中原贵胄的血液……这是绝佳的‘药引’!”

“我……彻底疯了!”古日连章猛地抬起头,空洞眼中似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我动用了最后的力量,动用了墨大师留给我的保命机关和遁术……在张三金的人动手之前,九死一生,将承志从幽州救了出来!可代价……是于家……婉清的家族……被张三金迁怒……满门屠灭!婉清她……为了掩护我和承志……自焚于火海之中!” 那锥心刺骨的痛楚,即使过去数十年,依旧让他浑身痉挛。

“我带着承志……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契丹……等待我的……是涅里冰冷的质询和囚笼!”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为了保住承志的命……为了给古日连部留下一点火种……我……我向涅里屈服了。我签下了最屈辱的契约——古日连部,从此成为契丹王庭的‘暗部’,永远效忠耶律氏!所有古日连部的男丁,在成年礼上,必须饮下涅里赐予的‘忠魂酿’!那是一种混合了秘药和诅咒的毒酒,一旦饮下,生死便操于可汗之手,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没有思想的剑!”

“你叔公……古力森连……”提到这个名字,古日连章的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愧疚,有怨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他……是在父亲死后,第一个怀疑我的人。他是个武痴,心思单纯,对父亲敬若神明。父亲的‘暴毙’,索伦图的‘背叛’,黎部的‘陷害’……这一切都让他无法接受!他曾在父亲的葬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怒吼:‘古日连章!父亲死得蹊跷!若让我查出与你有关,我必亲手剐了你!’”

“……他曾被父亲以族长的名义,强行安排娶黎部贵族女(那位被事件牵连的黎部智囊的妹妹),以‘修好’两部关系。结果……你叔公……他在婚礼当天,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掀翻了酒桌,指着那新娘大骂‘丑妇’,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部族营地!他说……他宁可死,也不做这肮脏交易的筹码!”古日连章的嘴角抽搐着,不知是哭是笑,“父亲当年……气得当众抽了他一百鞭子!皮开肉绽!他一声没吭!伤好后……他就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草原……”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杳无音讯!”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恍惚,“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直到……我被迫签下那份将古日连部卖身为奴的契约,带着承志回到部族,心力交瘁之时……他回来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青年。十五年的荒野求生,与猛兽为伍,观察它们的搏杀、习性,竟让他悟出了一套惊世骇俗的‘百兽战法’!他身形如豹,力大如熊,眼神锐利如鹰!他像一头真正的荒原霸主,直接闯入了我的族长大帐!”古日连章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被重击的剧痛。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只用那双看透世情、冰冷如刀的眼睛盯着我,说:‘古日连章,古日连部的罪人!父亲是你杀的,对不对?索伦图是你栽赃的,对不对?古日连部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对不对?!’”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什么都知道了!或许是从黎部幸存者那里,或许是从蛛丝马迹中推断……他知道了真相!”

“然后……他动手了。”老人的声音异常平静,却透着彻骨的寒意,“那是我此生经历过最恐怖的战斗!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原始、最凶残的搏杀!他的拳头带着虎豹的咆哮,他的爪击如同苍鹰扑兔,他的膝撞仿佛蛮牛冲顶!我引以为傲的萨满术、奇门遁甲……在他那狂暴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力’与‘速’面前……如同儿戏!我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肋骨断了三根,内脏破裂,呕血不止……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他站在我面前,浑身散发着野兽般的煞气,眼中是滔天的杀意。他举起了手……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手掌……对准了我的天灵盖……”古日连章仿佛在重温那濒死的绝望,“我看着他……没有求饶……我知道……我罪有应得……我只求他……放过承志……他是无辜的……”

“然而……”古日连章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他……最终没有拍下那一掌。他眼中的杀意剧烈翻腾,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鄙夷和……怜悯?他收回了手,对着我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冰冷刺骨:‘杀你?脏了我的手!古日连章,你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被野心和愚蠢玩弄的可怜虫!古日连部……毁在你手里了!’”

“‘但是……’”古日连章模仿着叔公当年那冰冷而别扭的语气,“‘这小子(指昏迷在一旁的顾承志)……是你用整个古日连部男丁的命换回来的……是条血脉。老子虽然恨你入骨,但这血脉……不能断在你这个废物手里!’”

“说完……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昏迷的承志……头也不回地……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中……”古日连章的脸上,泪水混合着血污(回忆激动导致旧伤复发,嘴角渗出血丝)蜿蜒而下,“后来……我才知道……他带着承志,在远离部族的荒野中,教他武艺,教他如何在野兽环伺中生存……他骂我是垃圾……却替我……护住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再后来……承志长大了……他像他母亲,俊朗、聪慧、心地纯良……他得到了羽陵部你外公外婆的喜爱……他们不顾承志‘暗部’的身份诅咒……将你母亲……羽陵部最耀眼的明珠……许配给了他……”古日连章看向顾远,空洞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与一丝微弱的、属于祖父的慈爱。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仿佛也承受不住这过于沉重黑暗的历史。顾远坐在那里,如同石雕,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阿爷的罪孽,叔公的恨与隐忍,父亲的命运,母亲的选择……所有的线,最终都缠绕在了他的身上。而张三金……那个一手将古日连部推入深渊、害死祖母、觊觎父亲血脉的魔鬼……如今正掌控着拜火教,操控着契丹的国运,也……笼罩着他顾远的未来!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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