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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内,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桐油灯的火苗挣扎着,在玉婆婆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她眼中那沉淀了数十年的悲恸、思念与近乎固执的坚持映照得无比清晰。窗外,连呜咽的风声都停歇了,仿佛天地也在屏息聆听这位百岁老人的心声。阿古拉早已泪流满面,重伤的身体因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她好似明白了自己与苗疆、与师父那冥冥中注定的牵连。顾远端坐如磐石,眼眸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他看到了仇恨、阴谋、背叛与毁灭,也看到了忠诚、牺牲、扭曲的执着与……一种近乎悲壮的传承。

玉婆婆没有立刻讲述玉蛛的逃亡,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抓住那早已逝去的温暖。她浑浊的目光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投向一个遥远而清晰的雨夜,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与锥心的痛楚:

“你们知道吗?老婆子这条命,这条残命,还有我那苦命的女儿……是玉蛛仙娘,用她自己的命,换来的啊!”

“那一年,天杀的土官余孽勾结山外的流寇,血洗了我们的寨子!火光……到处都是火光!哭喊声……求饶声……刀砍进骨头里的声音……我丈夫,我那才十五岁的儿子……就倒在我眼前……血……好多血……流成了河……”玉婆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深刻的皱纹。

“我和我那才八岁的女儿,被堵在着火的吊脚楼里……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楼板在烧……外面是魔鬼的狞笑……我以为……我们娘俩……也要跟着去了……”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回忆。

“就在那火舌快要舔到我们的时候……一道身影……像山涧里最轻盈的云雀……又像带着露珠的月光……就那么……冲破了浓烟和火焰……落到了我们面前!”玉婆婆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是玉蛛仙娘!她那时……还那么年轻……那么美……穿着靛蓝的裙子……像画里的仙女……”

“她看到我们……看到我怀里吓傻了的女儿……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焦急和心疼!她用那纤细的、沾了烟灰的手……一手抱起我女儿……一手拉住我……‘跟我走!’”

“外面……全是杀红了眼的畜生!箭矢……像雨点一样射过来!玉蛛仙娘……她把我女儿紧紧护在怀里……用她那瘦弱的背……挡着箭!她身上……那件会发光的漂亮袍子……亮了起来……挡住了好几支箭……但光芒……很快就暗了……她闷哼了一声……我知道……她受伤了!”

“她带着我们……在火海和刀光里穿行……像一只灵巧的蝴蝶……又像一头护崽的母兽!她用那些神奇的蜘蛛丝……绊倒追兵……用一些会发光的粉末……迷住他们的眼睛……她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好几次……我都看到她为了推开射向我女儿的冷箭……自己差点被砍中!”

“终于……我们逃进了后山的密林……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她……才把我女儿放下……自己却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去……脸色白得像纸……后背……插着两支断箭……血……染红了她的裙子……那么刺眼……”玉婆婆的声音泣不成声。

“我扑过去……想给她包扎……她却虚弱地摇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婆……别哭……没事……你们……没事就好……’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蜘蛛的香囊……塞到我女儿手里……‘宝宝乖……拿着……阿蛛姐姐给的……护身符……’”

“真是我们娘俩的恩人呐……”玉婆婆抬起泪眼,看向顾远和阿古拉,那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感激与无尽的追思,“从那一刻起……玉蛛仙娘……她就是我老婆子的亲女儿!是我用命……也要护着的人!我这条命……是她的!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她给的!”

“后来……我带着女儿……成了她的仆妇……照顾她的起居……看着她笑……看着她愁……看着她因为阿爹的忌日偷偷掉眼泪……也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苗疆的往事……说着她那些……让她又敬又怕又思念的师兄师姐……”玉婆婆的声音渐渐低沉,充满了慈爱与悲伤的回忆,“她心思单纯……像山泉水一样透亮……对我……没有半点主子的架子……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老祖巫的故事……五祖巫的恩怨……她知道的……都告诉我……她常说……‘阿婆……你就像我娘一样……’”

“所以……”玉婆婆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老婆子知道的这些……不是什么道听途说!是玉蛛仙娘……亲口告诉我的!是她……把她阿爹桂阳晨老祖巫的遗志……把苗疆最深沉的根……刻在了老婆子的心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老婆子为什么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给金蜈圣手和血蟾老祖……求一个体面的祖巫之礼下葬?!”

“万毒窟那场大祸之后……”玉婆婆的讲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史迦那孩子……是个忠心的!他拼死护着重伤昏迷的玉蛛仙娘……在银蛇和拜火教的爪牙围追堵截下……逃进了雷公山最险恶的‘迷魂凼’!那里毒瘴终年不散,地形复杂如同迷宫,连鸟兽都难活!”

“追兵紧咬不放!眼看就要被合围……全军覆没!”玉婆婆的眼中充满了敬佩与痛惜,“是玉蛛仙娘……她在昏迷中醒来……看到身边的史迦……看到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死死护着她的旧部……她……她做出了决定!”

“她强撑着坐起来……脸色白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史迦叫到身边……把脖子上那枚……已经灵光尽失、布满裂痕的‘蚩尤护心镜’……塞到她手里……又指了指一个方向……那是通往更深、更绝的‘死魂渊’的方向!传说那里是盘瓠陨落之地,有进无出!”

“‘史迦……带他们……走那边……’她指着另一条相对‘安全’、但注定会被追兵重点搜索的小路,声音微弱却无比坚定,‘我……引开他们……’”

“史迦哭了!那些铁打的汉子都哭了!他们跪下来求她!可玉蛛仙娘……她只是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阿爹说过……活着……才有希望……你们……是苗疆的火种……走!’”

“她推开搀扶……踉跄着……朝着‘死魂渊’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去!她的身影……在浓重的毒瘴中……那么单薄……那么决绝……像扑向烈火的飞蛾!”

“追兵果然被引走了大部分!史迦他们……含着血泪……咬着牙……带着玉蛛仙娘最后的嘱托……遁入了另一条小路……分散隐蔽……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活了下来……包括我……和我的女儿……”玉婆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可玉蛛仙娘……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只打听到……她在死魂渊边缘……被银蛇的人追上……抓走了……生死不知……”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像老鼠一样……在深山老林里躲藏……不敢露头……银蛇和拜火教的人……像梳子一样搜山!我们的人……有的被抓去……中了蛊……成了行尸走肉……有的……宁死不屈……被杀了……挂在寨门口示众……那几年……苗疆的天……是黑的!包括我的女儿!”玉婆婆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但老婆子……没放弃!玉蛛仙娘还在他们手里!我要救她!我改名换姓……装成又聋又哑的乞婆……在银蛇势力边缘的寨子……在拜火教控制的矿场附近……偷偷打听消息……像阴沟里的老鼠……只为了……找到她的下落……找到救她的机会……”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浑身是伤、几乎断气的信使……爬到了我藏身的山洞外……他怀里……死死揣着一封……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信!是给玉蛛仙娘的!”

玉婆婆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仿佛回光返照:

“是青蝎娘子的信!她用秘法写的!只有玉蛛仙娘……或者知道老祖巫特定‘巫算’手法的人……才能解开!”

“我……我恰好……听玉蛛仙娘详细说过老祖巫的‘巫算’皮毛!我颤抖着……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智慧……一点点……解开了那封信!”

“信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玉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她看向阿古拉:

“青蝎娘子说……她历经千辛万苦……逃出了苗疆……流落中原……在寰州……她遇到了一位契丹女孩……那女子……命格奇特……身负大气运……更难得的是……心性坚韧……胸怀广阔……似与苗疆有不解之缘……青蝎娘子……收她为徒……将苗疆的秘闻、暗线……尽数相托……她坚信……此女……是苗疆未来的转机!是老祖巫在天之灵指引的希望!她让玉蛛……若有机会……务必信任此女……与她合力……光复苗疆!”

阿古拉浑身剧震!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她猛地抓住顾远的手臂,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远哥哥!是师父!是师父!她……她信中说的契丹贵女……就是我!寰州,寰州就是我在中原学艺的地方!师父她……她从未对我说过她的来历……只说她背负着一个民族的希望……原来……原来是这样!”

顾远反手紧紧握住阿古拉冰凉的手,目光如炬,看向玉婆婆:“后来呢?青蝎祖巫她?\"

玉婆婆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被巨大的悲痛和不解取代:

“后来,没过多久。我们还在为青蝎娘子逃出生天、找到希望而激动,还在想方设法打探玉蛛下落时,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遍了苗疆的暗流……”

“青蝎娘子,她回来了!她孤身一人……回到了苗疆!”

“我们……我们都懵了!她好不容易逃出去……找到了希望的火种……她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做什么?!送死吗?!”

“没有人知道她回来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回来没几天,行踪就暴露了!被已经成为尸傀的血蟾老祖,和那条毒蛇银蛇夫人,带着大批拜火教高手,在‘落魂坡’……围住了!”

“那一战……据说打得天昏地暗……青蝎娘子……不愧是老祖巫最得意的弟子……她拼尽了全力……毒瘴弥漫……幻影重重……蝎蛊如云……据说杀了不少拜火教的高手……甚至重创了银蛇……但……她终究是孤身一人……面对的是不知痛苦、力大无穷的尸傀血蟾……和源源不断的敌人……”

“最后……她力竭了……被血蟾老祖那蕴含着圣火与剧毒的重拳……击碎了心脉……尸体……被银蛇那个贱人……挂在了拜火教新立的‘圣火祭坛’上……示众了三天三夜!说是……祭奠什么狗屁天神!”玉婆婆的声音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为什么?!老婆子至今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回来?!她明明……明明已经点燃了希望的火种啊!”她枯瘦的手狠狠捶打着竹椅扶手,老泪纵横。

“再后来……就是金蜈圣手……他突然从蛰伏中走出!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带着他暗中多年发展的部众和他那残余的金蜈卫……对拜火教发起了近乎自杀式的反扑!他像疯了一样……专门袭击拜火教的祭坛……杀了不少人……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直到……直到他在‘黑水泽’……和血蟾交手。一场大战……据说打得黑水泽都沸腾了……最后……听说他重伤被救走……销声匿迹……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玉婆婆的目光看向顾远,“直到……顾帅你带着契丹大军……横扫苗疆……我们才知道……金蜈圣手……原来……原来……他到底做了什么……”

“然后……就是那一夜……”玉婆婆的声音变得无比疲惫,她看向阿古拉,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老婆子住在‘腐骨潭’边的破草棚里,半夜听到外面有动静。出去一看,姑娘,你就倒在泥沼里,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得几乎没了……像极了当年……倒在火海里的玉蛛仙娘……”

“老婆子,什么都没想,把你拖了回来,用尽了我那点微末的草药知识和这些年偷学的……一点点粗浅的巫医皮毛……阎王爷手里……把你抢了回来……”她看着阿古拉,眼神慈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青蝎娘子没有看错人……你回来了……带着希望回来了……”

竹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玉婆婆的讲述,如同一幅用血与泪、恨与爱织就的漫长画卷,终于铺展到了尽头。她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执着,缓缓从顾远和阿古拉脸上扫过,最终,深深地、深深地看向面前这个契丹少年——顾远。

她挣扎着,从那破旧的竹椅上,缓缓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佝偂的腰背,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挺直了几分。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布衣,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顾帅……”玉婆婆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老身……八十多岁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本不该……也没资格……在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多嘴多舌……”

“但今天……老身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为了老祖巫桂阳晨!为了玉蛛仙娘!为了青蝎娘子!也为了……金蜈圣手和血蟾老祖!”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灵魂的火焰:

“老身的故事……讲完了。金蜈圣手……血蟾老祖……他们二人……论手段……论结果……在您看来……或许……死一百次……也不足以赎其罪!血蟾引狼入室……拜火教的魔头张三金……用我苗疆的童男童女活祭……用邪法控制人心……造下无边杀孽!金蜈……他刚愎自用……手段酷烈……为了他那‘纯粹苗疆’的执念……也害死了不少无辜……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

“但是!顾帅!老身斗胆问您一句——他们的心!他们的本心!可曾违背过老祖巫桂阳晨的遗愿?!他们可曾有一刻……忘记过‘振兴苗疆’这四个字?!”

“血蟾老祖!”玉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痛惜,“他是个蠢人!一根筋的蠢人!他太急了!急得眼睛只看到了‘好日子’!他以为……张三金那些新奇的东西……那些盐铁……那些技术……就是振兴苗疆的捷径!他看到了拜火教带来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田地……确实多产了些……工具……确实锋利了些……矿工……确实省力了些……这些……是苗疆千百年来没有的!他……他就像个看见了糖的孩子……只想着甜……却不知道糖里裹着毒药!他为了这些……为了他心中那个‘苗疆强盛’的幻梦……他甘愿忍受百般折磨……把自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尸傀!他引狼入室……罪该万死!但……您能说……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他自己吗?!他死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恐怕还是‘苗疆……强盛……’!”

“金蜈圣手!”玉婆婆的目光转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孤傲冰冷的身影,“他……走的是另一个极端!他太看重‘独立’!太看重‘纯粹’!他把苗疆……当成了他一个人的苗疆!他容不得半点‘杂质’!容不得半点外来的东西!他把自己……当成了苗疆的神!他错了!错得离谱!他的手段……太酷烈!他的路……是条死路!隔绝于世……只会让苗疆更加落后……更加虚弱!”

“但是!顾帅!”玉婆婆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竹屋内炸响,“您可还记得……当拜火教的阴影笼罩苗疆……当银蛇的毒雾弥漫八十一寨……当苗人的魂……都要被那‘圣火’烤干的时候……是谁?!是谁拖着残躯……从蛰伏中杀出?!是谁像一柄淬毒的尖刀……悍不畏死地一次次捅向拜火教和银蛇的心窝?!是谁……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用自己的血……告诉苗人——蚩尤的子孙……脊梁还没断!是他!金蜈圣手!”

“他或许是为了他的权柄……为了他的执念……但不可否认!在最黑暗的时刻!是他!用那近乎悲壮的反抗……用那‘金之祖巫’最后的光……守住了苗疆……最后一丝……不屈的魂!”玉婆婆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最后在黑水泽……被血蟾尸傀和拜火教围攻……重伤遁走时……老身一个远房的侄孙……就在附近……他亲眼看到……金蜈圣手浑身是血……甲壳破碎……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把最后一点救命的伤药……扔给了几个被战斗波及、奄奄一息的苗人孩童!他说……‘走……活下去……’”

玉婆婆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着顾远,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她那苍老的腰,行了一个苗疆最古老、最隆重的“拜祖巫”大礼!她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

“顾帅!老身……玉婆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乞婆……在此……恳求您!”

“求您……看在老祖巫桂阳晨……开创苗疆祖巫一脉……传承蚩尤之血的份上!”

“求您……看在玉蛛仙娘……青蝎娘子……她们为苗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份上!”

“求您……看在他们二人(金蜈、血蟾)……无论方法如何错误……无论罪孽如何深重……其本心……终究未曾背弃‘振兴苗疆’之遗志的份上!”

“求您……看在他们……确确实实……为这片土地……流过血!拼过命!付出过一切的份上!”

“允准老身……以苗疆‘祖巫’之礼……下葬金蜈圣手与血蟾老祖!”

她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如同杜鹃啼血,充满了无尽的哀恳与一种近乎神圣的坚持:

“老祖巫的面子……必须要给!这是苗疆的魂!是传承的根!祖巫之礼……不是给他们的功过盖棺定论!是给桂阳晨老祖巫……给蚩尤血脉……一个交代!是告诉活着的苗人……告诉死去的英魂……告诉这片浸透了血泪的土地——

无论道路如何崎岖……无论代价如何惨烈……‘振兴苗疆’……这四个字……从未断绝!它刻在我们的骨血里!是我们……生而为苗人……永不磨灭的印记!”

“顾帅……求您了!”

玉婆婆保持着那个卑微到尘埃里、却又崇高无比的姿势,不再言语。只有她剧烈起伏的、瘦骨嶙峋的肩膀,和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在死寂的竹屋内回荡。阿古拉早已哭倒在顾远怀里。顾远这位铁血的契丹统帅,看着眼前这位为恩情、为信念、为一个民族之魂而折腰的耄耋老人,他那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心防,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复杂的力量,狠狠撞击着。

苗疆的魂……桂阳晨的遗志……扭曲的忠诚……悲壮的牺牲……还有眼前这泣血的恳求……这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又如同点燃的火炬,压在他的肩头,也照亮了他前方的道路。

竹屋内,只剩下玉婆婆压抑的呜咽和阿古拉低低的啜泣声。顾远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已有了决断。他轻轻扶起泣不成声的阿古拉,目光落在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如同凝固雕像般的玉婆婆身上,缓缓地、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点头,重若千钧。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即将凝固之时,阿古拉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从顾远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一步,那双清澈的眼眸瞬间被无边的恐惧、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滔天的悔恨所吞噬!

“不……不……不可能……” 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声音如同梦呓,破碎不堪。她看看玉婆婆,又看看顾远,最后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满了洗刷不掉的鲜血。

“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师父!是我啊!!!”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猛地从阿古拉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豆大的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远哥哥!玉婆婆!你说都错了!师父她……青蝎师父她……不是无缘无故回来送死的!她是为了我!是为了我铺路!是为了我能活着走出苗疆!走到你面前啊!!” 阿古拉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顾远,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深入骨髓的自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还记得吗?就在你决定脱离拜火教、准备派人潜入苗疆的前夕!就在那个……下着冷雨的夜晚!你在帅帐里,和金牧弟弟……你们的焦虑!你们的商议!我都听见了!”

阿古拉的思绪如同倒卷的狂潮,将她拉回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

(回忆场景)

冰冷的雨点敲打着帅帐的牛皮顶棚,发出沉闷的声响。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顾远紧锁的眉头和金牧凝重的脸。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顾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跳。他的目光锐利而疲惫:“脱离拜火教,势在必行!张三金此人,豺狼心性,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苗疆……绝不能成为他饲养蛊虫的毒巢!但……如何才能在拜火教严密控制下,迅速在苗疆打开局面?找到足以抗衡张三金的力量?我们需要苗疆势力……”

帅帐外,一个纤细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帐布,屏住了呼吸。正是阿古拉。她本想来给顾远送一碗热汤,却无意中听到了这关乎契丹存亡、也关乎苗疆命运的绝密商议!她听到了顾远对拜火教的深恶痛绝,听到了他陷入困境的深深焦虑——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在苗疆内部点燃反抗火种、并能提供强大助力的关键人物!

就在那一刻!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阿古拉的脑海——青蝎师父!*那个在中原寰州收她为徒、传授她一身本领、更将苗疆秘闻与复兴重托交付于她的奇女子!师父是苗疆的木之祖巫!是桂阳晨老祖巫最得意的传人!她一定有办法!她一定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希望和冲动瞬间淹没了阿古拉!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回自己的营帐,颤抖着双手,从贴身的香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通体碧绿、如同翡翠雕琢而成的奇异小虫——那是青蝎师父留给她的最后联络之物,一只能跨越千山万水传递信息的“同心蛊”!

她咬破指尖,用鲜血混合着特殊的草药粉末,在一块极其微小的、处理过的薄绢上,以师父教她的密语,飞快地书写:

“师父!弟子阿灼泣告!契丹左大都尉顾远(附上顾远详细身份、相貌特征、以及阿古拉对其为人的深切信任),决心脱离拜火教,诛杀张三金!然苗疆被拜火教掌控,急需内应!顾帅欲解苗疆倒悬,苦无良策!弟子不日将随军潜入,望师父指引!苗疆暗线,弟子铭记于心,然敌势滔天,恐难成事!万望师父保重!弟子阿古拉,叩首!”

她将薄绢卷成细如发丝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喂给那只碧绿小虫。小虫吞下卷轴,身体发出微弱的荧光,振翅而起,瞬间穿透营帐,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就是它!就是那只蛊虫!就是那封信!” 阿古拉指着虚空,仿佛还能看到那点消失在雨夜中的绿光,声音充满了崩溃的绝望,“是我!是我把远哥哥的计划!把契丹的困境!把远哥哥想帮苗疆脱离拜火教掌控的意思!把我们要来的消息……全都告诉了师父!是我把她……召回了苗疆这个必死的绝地啊!”

她猛地扑到顾远怀中,双手死死抓住他的战袍下摆,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破碎得令人心碎:

“远哥哥!你明白了吗?我出发才两日!就在‘落雁坡’……那个荒凉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我‘偶遇’了师父!我当时……还以为是老天保佑!是师徒连心!我扑到她怀里……又哭又笑……以为找到了依靠……”

阿古拉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无尽的悔恨,滚滚而下:

“她……她那么憔悴……风尘仆仆……可看到我……眼睛却亮得惊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然后……就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后来救了我无数次命的——沅水八十一寨羊皮卷示意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所有拜火教的据点、银蛇的蛇窟、隐秘的暗道、安全的苗寨联络点……甚至……还有各个寨子对拜火教的态度!哪些可争取!哪些需警惕!哪些是死敌!”

“她还……详细地告诉我……要先到九黎道!说那里是苗疆祖庭的入口……虽然被拜火教徒占了……但地下有老祖巫留下的隐秘机关……如何启动……如何利用……她甚至……连机关启动后可能引发的异象……附近守卫的反应……都推算得清清楚楚!”

“她……她就像安排好了一切!她说……‘阿古拉,按图索骥,大胆去闯!师父在暗处看着你!’ 然后……她就消失了……像一阵风……”

阿古拉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后知后觉的惊悚:

“现在想来……从那天起……我进入苗疆的每一步……都顺利得不可思议!遇到看似凶险的关卡……守卫总会‘恰巧’换防松懈……或者巡逻路线出现‘意外’的偏差……陷入迷途时……总能在不起眼的石缝或树根下……找到师父留下的、只有我能看懂的标记……指引方向……甚至我都惊讶,师傅为何如此神算!连当时情景我们有哪些危机她都留下相关的处理方式……”

“还有……还有金蜈师叔!” 阿古拉猛地想起,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我第一次在银蛇夫人领地被尸兵围住……危难之际……是史迦姐姐突然出现救了我!她带我见了金蜈师叔。金蜈师叔他……他当时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尤其是看到我腰间……师父给我的那条‘赤练王蛇鞭’!他盯着鞭子看了很久……然后才把我带回谷里……”

“后来,我和师叔一起谋划反击……好几次……计划陷入死胡同……眼看就要失败……我……我身上师父留下的东西……比如她给我防身的一枚不起眼的玉扣……或者我无意中念出师父教我的某句口诀……总能……总能让金蜈师叔灵光一闪!找到破局的关键!他……他好几次拍案叫绝!说‘青蝎师妹……真乃神算!奇才!若她在……何至于此!’”

那条鞭子!” 阿古拉失声痛哭,——赤练王蛇鞭!*她双手颤抖不已,“金蜈师叔……他后来……他后来炼化了那鞭子!他说……此鞭蕴含奇力,与他功法相合,能助他压制伤势,提升战力!他……他至死都不知道……这鞭子……这鞭子……”

阿古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鞭子!是师父故意给我的!是她算准了!算准了我走那条路线一定会被拜火教追杀!算准了金蜈师叔一定会在附近!算准了他看到这鞭子……一定会救我!更算准了他……能炼化这鞭子!用这鞭子……来压制他体内的旧伤!来提升他最后的力量!来……来为苗疆……为我……争取时间啊!!!”

“她用自己的命!用金蜈师叔的命!用她神鬼莫测的‘巫算’!为我铺好了每一步路!扫清了最大的障碍!她……她早就知道回来是死路一条!可她……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因为她算到了!算到了我是苗疆的希望!算到了只有我……才能带着远哥哥的力量……真正完成她和老祖巫的遗愿!振兴苗疆!”

“是我那条飞蛊传信!是我把师父……从安全的地方……召唤回了地狱!是我……亲手把师父……送上了绝路啊!!!” 阿古拉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崩溃!她瘫软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床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蜷缩着身体,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绝望而压抑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丝,巨大的痛苦和负罪感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莽撞!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成为了害死至亲师父的凶手!

“阿古拉!” 顾远的心,在这一刻,被阿古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绝望的自责狠狠攫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得粉碎!他从未见过阿古拉如此崩溃的模样!那个他印象中英姿飒爽、在困境中坚韧不拔的契丹明珠,此刻像一片被彻底碾碎的落叶,浸泡在血泪的泥泞中。

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席卷了顾远全身!那疼痛,不仅是对阿古拉无边痛苦的感同身受,更是对自己那夜密议被听见、间接导致青蝎娘子牺牲的深深自责!还有……对青蝎娘子那算无遗策、甘愿赴死的震撼与无边的敬意!

“不!阿古拉!不是你的错!不是!” 顾远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虎,一把将地上那蜷缩颤抖、泣不成声的爱人紧紧抱入怀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却又蕴含着极致的温柔与心疼,仿佛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他感觉到阿古拉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冰,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她的呜咽声破碎不堪,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他低下头,看到阿古拉额头撞↑床边磕破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混合着泪水,糊满了她苍白如纸的小脸。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充满了生命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痛苦与自我厌弃。

顾远的心,疼得几乎要裂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泪污痕,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再加重她一丝一毫的痛苦。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重复:

“看着我!阿古拉!看着我!不是你的错!听见没有!不是你的错!”

“青蝎师父……她是自愿的!她是算到了这一切!她选择用自己的命……换你的生路!换苗疆的生路!这是她……作为师父!作为祖巫!最伟大……也是最痛苦的选择!”

“如果……如果她还在……她绝不会让你这样责怪自己!她只会欣慰……欣慰她的徒弟……没有辜负她的牺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阿古拉……别这样……求你……别这样……” 顾远的声音哽住了,这个在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铁血统帅,此刻眼眶通红,强忍着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男儿泪。他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那细微却绝望的颤抖,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同样老泪纵横、被这真相震撼得无以复加的玉婆婆。玉婆婆浑浊的眼中,此刻充满了对青蝎娘子那算无遗策、以身铺路的无上敬意,以及对阿古拉这无尽痛苦的深切悲悯。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又停在半空。

顾远的目光与玉婆婆交汇,那目光中,充满了沉痛、决绝,以及一种更深的责任。青蝎娘子用命铺就的路,阿古拉用血泪走来的路,玉婆婆用一生守护的苗疆之魂……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抱着怀中崩溃的爱人,感受着她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一个前所未有的信念,在他心中如同磐石般坚定下来——苗疆,必须光复!张三金,必须死!拜火教,必须灭!这不仅是为了契丹,为了阿古拉,更是为了告慰青蝎娘子、玉蛛仙娘、金蜈圣手、血蟾老祖……以及所有为这片土地流尽鲜血的英魂!为了……桂阳晨老祖巫那从未熄灭的“振兴苗疆”之火!

竹屋内,阿古拉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孤雁的哀鸣,久久回荡。顾远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试图温暖她那颗被负罪感冰封的心。玉婆婆佝偂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苍老,她望着这对相拥的年轻人,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心中充满了对青蝎娘子那惊天之谋的敬畏,和对未来那艰难却充满希望的道路的祈祷。苗疆的夜,依旧深沉,但破晓的曙光,似乎已在无尽的悲恸与责任中,悄然孕育……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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