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在黎明前最浓。
沈璃的靴底碾过松针，碎叶的苦香混着西疆特有的沙粒气息钻进鼻腔。
谢无尘走在她身侧半步，玄色大氅被山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乌鞘剑——剑穗上沾着的荒岛血迹早被夜露浸淡，却仍像一粒暗红的痣，提醒着他们刚从怎样的局里脱身。
\"到了。\"谢无尘突然停步。
他抬手拨开挡路的野藤，沈璃顺着他指尖望去，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退散，露出半座隐在云里的石殿。
青灰色的殿门足有两人高，门楣上的云纹与她怀中的门环如出一辙，下方刻着一行凤鸟衔珠的篆字：\"唯有凰主之血，可启此门。\"
沈璃伸手摸向鬓间的银簪。
那是前日在荒岛，她用谢无尘的血引动记忆时，从棺底捡到的——此刻簪尖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正对着自己的食指。
\"阿璃。\"谢无尘突然按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温度却比山风还凉，\"皇陵幻象里女帝说过，这门封的是'那东西'。
你确定要——\"
\"我沈家三百口血债，林晚卿的'私藏密宝'罪状，天罗会追了我两世的钥匙。\"沈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簪尖压进自己指腹，\"若这门里藏的是真相，我便是把血放干也要看个清楚。\"
血珠坠在石纹上的刹那，整座山都震颤起来。
沈璃踉跄半步，谢无尘的手臂及时环住她后腰。
石门发出沉雷般的轰鸣，从中间裂开缝隙，霉味混着古松脂的香气涌出来——门内的空间远比外表宽广，穹顶悬着夜明珠，将中央圆形祭坛照得透亮。
四角四尊石像巍然立着，皆是凤冠霞帔的凰族长老，右手各托一卷玉色竹简。
\"《血契》。\"谢无尘松开她，抽出半寸剑身指向最近的石像。
剑刃映着珠光，他的眉峰微挑，\"我在太子宫见过残卷，凰族秘典从不外传，没想到...\"
沈璃没等他说完。
她踩着祭坛的青石板走过去，指尖刚触到第一卷玉简，记忆突然像被人攥住咽喉——前世临刑前，刽子手的刀光里，林晚卿站在高台上冷笑：\"沈家私藏凰族密宝，通敌证据确凿\"；再前世，她被太子暗卫拖去地牢时，老管家拼着最后一口气喊：\"小姐，箱底的木匣...千万不能...\"
\"啪\"的一声，玉简在她掌心自动展开。
泛黄的绢帛上，血字如活物般游动：\"凰族世为神使，血脉承天运，主引魂。
天罗阵中沉眠之灵，需以凰主之血为钥，方得唤醒。\"
\"引魂...\"沈璃的声音在发抖。
她想起前世沈家被抄时，抄家的士兵翻出那只檀木匣，匣里正是半块门环——当时林晚卿举着门环对皇帝哭诉求情，说沈家通敌证据确凿，\"这门环上的云纹，与北戎文书里的标记一模一样\"。
原来不是北戎的标记，是天罗阵的阵纹；不是沈家通敌，是天罗会要灭了守钥匙的人。
\"所以他们毁你沈家，是怕你活着成为钥匙。\"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块烧红的铁，\"怕你在该开门的时候，不肯引那东西出来。\"
沈璃猛地转身，发间银簪坠子撞在他胸前玉佩上，叮铃作响：\"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女帝用天下气运封它，天罗会拼了命要放它出来...谢无尘，你跟了太子十年，他书房里的北戎密信，有没有提过'天罗阵'？\"
谢无尘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角，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雾气：\"太子书房最里层的檀木柜，第三层暗格里有幅地图。\"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淬过毒，\"我偷看过一次，地图上西疆深山标着红点，旁边写着'凤巢'。\"
沈璃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望着祭坛四角的石像，突然发现他们的眼尾都点着朱砂——与她重生后，镜中自己眼尾那抹红痣，分毫不差。
\"第四卷。\"谢无尘突然指向祭坛最远端的石像。
他的剑穗在风里晃得急了些，\"其他三卷的竹简都是玉色，只有那卷泛着青灰。\"
沈璃快步走过去。
指尖触到青灰玉简的瞬间，一阵刺痛从眉心窜到后颈。
她踉跄着扶住石像，却见绢帛上的字迹像被水浸过般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天罗之灵...非神非鬼...若醒...天下...\"
\"阿璃？\"谢无尘的手覆上她后背。
沈璃深吸一口气，将玉简轻轻放回石像手中。
山风突然从殿门灌进来，吹得四卷竹简哗哗作响。
她望着穹顶夜明珠投下的光，那光落在她腰间的血玉上，红得像要滴下来——就像前世刑场上，父亲的血滴在她手背上的温度。
\"谢无尘。\"她转身时，眼尾的红痣在珠光里忽明忽暗，\"去把殿外的藤蔓砍了。\"
\"砍藤蔓？\"
\"我要让阳光照进来。\"沈璃摸出那半块门环，与袖中令符合上，凤凰图腾在掌心流转，\"天罗会想在暗里拨弄我这把钥匙，那我便掀了他们的暗室。\"她的声音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等这门里的秘密见了光...该怕的，从来不是我。\"
谢无尘抽出剑，转身走向殿门。
剑刃劈断藤蔓的脆响里，沈璃低头看向最后那卷青灰玉简——模糊的字迹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血痕，正随着她的心跳，缓缓渗出血色。
沈璃的指尖在青灰玉简上停顿了三息。
那行模糊的血字像根细针扎进她眼底——“若凰主愿献祭己身，可永封天罗阵。”山风卷着松针撞在石门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连指尖的血珠都凝了层薄霜。
前世刑场父亲的血、沈家三百口的哭嚎、林晚卿举着门环时得意的眼尾，突然在她脑海里翻涌成潮。
原来所谓“通敌”，不过是天罗会要逼她这个“钥匙”自毁；原来女帝用天下气运封阵，终局竟是要后世凰主以命相祭？
“阿璃？”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灼。
可沈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祭坛突然剧烈震颤，石缝里渗出暗红的光，像无数条血线顺着她的靴底往上爬。
她本能后退半步，却被那光缠住脚踝，一股巨力拽得她踉跄跪地。
胸前的血玉突然发烫，烫得她锁骨生疼，血色光芒从玉中喷薄而出，直贯她心口。
意识在刹那间被撕成碎片。
沈璃看见百年前的凰族女帝，玄色凤袍染着血，跪在刻满阵纹的石台上，怀里抱着啼哭的女婴。
女帝的眼泪砸在婴儿眉心，染出一点朱砂红痣：“阿鸾，这是母皇能为天下做的最后一件事。”婴儿的哭声被风卷散，女帝举起镶着凤羽的匕首，刀尖抵住婴儿心口——
“爹！”沈璃尖叫出声。
画面骤转，刑场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沈父被铁链锁在木柱上，浑身是血，却拼命抬头冲她笑：“璃儿，跑啊！别回头！”刽子手的刀光闪过，鲜血溅在她脸上，温热得像前世她扑在父亲尸体上时的温度。
她伸手去抓父亲的手，指尖却穿过那道虚影，触到一片冰凉。
“沈璃！”谢无尘的吼声穿透混沌。
她恍惚看见他的身影在结界外疯狂拍打，玄色大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乌鞘剑已经出鞘三寸，剑穗上的暗红血渍被震得飞起来，像一滴未落的泪。
可无论他怎么冲，都被那层泛着金光的结界弹开，手背撞在石墙上，很快肿起一片青紫。
“别动。”
这声音像古寺檐角的铜铃，裹着千年松涛，突然在谢无尘头顶炸响。
他猛然回头，握剑的手紧得指节发白——祭坛上空浮着一道半透明的虚影，穿玄色凤袍，头戴九凤衔珠冠，眼尾的朱砂痣与沈璃如出一辙。
她的目光扫过谢无尘时，他分明看见那双眼底翻涌着星河，却又冷得像西疆的雪山。
“她正在通过血契，读取凰族真正的历史。”虚影抬手，指尖掠过结界，金光顿时柔和几分，“你若强行破阵，会震碎她的识海。”
谢无尘的剑穗陡然静止。
他盯着虚影腰间的玉佩——与沈璃怀里的门环纹路分毫不差。
“你是……”
“我是最后一任完整传承的凰主。”虚影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三百年前，我用女儿的命封了天罗阵。三百年后，轮到她了。”
沈璃在意识深处打了个寒颤。
她看见女帝虚影的目光穿透层层结界，落在自己身上，像在看另一个被命运缚住的困兽。
血玉还在发烫，烫得她心口发闷，可那些碎片般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天罗阵里沉眠的，不是什么邪物，是上古战死的十万将士；天罗会要放的，不是灾祸，是这些本该入轮回的魂灵；而凰族世世代代守的“钥匙”，其实是用血脉引魂归位的媒介——
祭坛的震动突然加剧。
沈璃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后颈窜进天灵盖，是血契在苏醒。
她听见自己前世濒死时的呢喃：“我要这王朝权贵，尝遍我沈家绝望。”可此刻，那行“献祭己身”的血字却像根线，将她的仇恨、不甘、对沈家的愧疚，全部串成一个刺目的结。
谢无尘望着结界内的沈璃。
她跪坐在祭坛中央，发丝被血色光芒吹得乱飞，眼尾的红痣却愈发鲜艳，像要从皮肉里渗出血来。
他突然想起前日在荒岛，她用他的血引动记忆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孤注一掷，却又清醒得可怕。
可此刻，他竟在她眼底看见了动摇，像块烧红的铁被冷水淬了，腾起的不是热气，是疼。
虚影的目光在沈璃脸上停了许久。
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结界上，一道微光渗入沈璃眉心。
沈璃的睫毛剧烈颤动，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谢无尘往前踏了半步，却被虚影的目光定在原地——那目光里有悲悯，有决绝，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期待。
“她要做选择了。”虚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继承凰族的宿命，还是……”
话音未落，沈璃突然睁开眼。
她的瞳孔里映着血色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谢无尘看见她缓缓抬手，指尖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血玉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烫得发红。
虚影凝视着她，唇瓣微动，却未发出声音。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祭坛，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眼底那抹与沈璃如出一辙的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