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吗?
一切都……结束了吗?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沫子,刮过狼牙关破损的女墙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南宫胤秋单膝跪在血泊里,手里拄着不知道从哪个狄兵尸体上拔出来的半截断刀,深深楔进冻硬的土地。刀身震颤着,将她玄甲上凝结的血珠震落,在惨白的雪地上砸出暗赤色的星点。她仰头望向辕门方向——那里曾高悬着大胤的玄色龙旗,此刻只剩半截旗杆在风中摇晃,旗面被箭矢洞穿,像一块浸透血的破布。
“将军!左翼撑不住了!”传令兵的呼喊被箭镞划破空气的锐响截断,那人后背突然绽出一截白羽,踉跄两步便栽进雪坑,鲜血顺着斜坡蜿蜒而下,在胤秋脚边汇成温热的小潭。她想抬手去扶,却发现右臂早已麻木,方才格挡时被狼牙棒砸中的地方正渗出黑血,玄甲的缝隙里甚至能看见翻卷的皮肉。
“噗——”又一支冷箭擦着耳畔飞过,钉进身后的断壁,箭尾的红缨在风雪中剧烈抖动,像极了阿槿绣鞋上的流苏。胤秋猛地晃了晃头,试图驱散眼前的重影。她看见不远处,陈锋副将的银枪斜插在地,枪尖挑着半片狄人的狼头军旗,而枪杆旁,是副将被踏碎的头盔,冰棱从护目镜的缝隙垂下,映着血色天光,如同凝固的泪。
“还有多少人?”她哑声问,喉咙像被碎冰塞满。身旁仅剩的亲卫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扳指扣住最后一支箭:“回将军,算上伤兵,不足百人。”
话音未落,数支投矛呼啸而至,亲卫猛地将她扑倒,自己却被矛尖贯穿肩胛,鲜血喷了胤秋半张脸。那温热的液体糊住了她的眼,却让她在模糊中看见更骇人的景象——黑压压的狄兵如同蚁群般从坍塌的瓮城涌来,他们的皮甲上缀着风干的人耳,腰间悬挂的首级在奔跑中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视线模糊地扫过这片修罗场,尸横遍野,白雪尽赤,残存的士兵如同陷入狼群的羔羊,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父亲远戍的背影,朝堂上那些虚伪算计的脸孔,御花园暖阁中冰冷的推举……还有……将军府书房里,烛光下阿槿那双含着泪、却用力点头说“等你”的琉璃眸子……结香花海中那缠绕的花枝,那未能送出的誓言……一幕幕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快闪过。
最终,定格在阿槿泪流满面、用力点头的瞬间。
“阿槿……”胤秋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飘散。一股巨大的不甘和刻骨的思念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即将沉寂的心脏。
不!不能就这样倒下!至少……至少……
她猛地撕开玄甲内侧的暗袋,指尖触到锦囊时,那干枯的结香花枝隔着锦缎硌得她生疼。那是去年上元节,阿槿在灯会上求的平安符,说寺里的高僧开过光,能护她刀枪不入。当时她笑着揉阿槿的发顶,说:“我南宫胤秋的长枪,比符更灵。”可现在,枪尖卷了,符却还暖着。她将护心镜和花枝一起攥进掌心,金属的冰凉与花茎的枯涩混在一起,竟让她生出一丝奇异的清醒。
“陈……陈……”她嘶哑地喊,看见那个独臂的老斥候正用腰刀剁开狄兵的马腿。老斥候闻声回头,脸上的血痂被风一吹,裂开数道口子,像干涸的河床。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用仅剩的右臂环住胤秋的腰:“将军,咱们往密道撤!”
“密道……”胤秋咳出一口血,溅在老斥候肩头的补丁上。那补丁是阿槿去年托人捎来的,说老斥候总穿破衣服,不像大胤的兵。可现在,密道入口早被巨石封死,是她下令堵的,为了不让狄人从地道入城。“回不去了……”她摇头,将攥紧的手塞进老斥候掌心,“替我……把这个……带回将军府……”
老斥候的独臂剧烈颤抖,他能感觉到那掌心下硬物的形状——是护心镜,还有……他认得那干枯的花枝,是将军每次回信时都要夹在信里的结香。“将军!”他想喊,却被胤秋用眼神制止。她的琉璃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血雾,却依旧亮得惊人,像极了那年在结香树下,她许诺要带阿槿去看塞北雪时的模样。
“告诉阿槿……”胤秋的声音轻得像雪,“花开时……我便……”后面的话被一支贯胸而过的长箭截断。她猛地呛咳起来,鲜血顺着箭杆涌出,在护心镜的梵文上蜿蜒成河。老斥候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子软下去,那只紧攥遗物的手却迟迟不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嵌进肉里的玉石。
“将军——!”他发出狼嚎般的悲鸣,挥刀斩断箭杆,将胤秋护在怀里。狄兵的刀锋已经劈到眼前,他却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和血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在胤秋冰冷的面颊上。他想起将军第一次领兵时,在校场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却拍着胸脯说:“本将军将来定要马踏漠北,让狄人闻风丧胆!”那时阿槿躲在廊柱后笑,手里攥着刚摘的结香花。
风雪突然变大了,像要把整个狼牙关吞进去。老斥候将胤秋的手塞进自己怀里,用牙齿撕开战袍内衬,把护心镜和花枝紧紧缝在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拾起胤秋的断枪,枪身上“胤”字的刻痕被血浸透,红得发亮。当狄兵的长矛刺来时,他没有躲,反而猛地向前一撞,用独臂死死抱住最前面的狄将,张开嘴,狠狠咬向那人的咽喉。
“我带您回家……将军……”他在血沫中呢喃,如同受伤的野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朝着南方,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杀而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出去!冲出去!把将军的遗物……带回去!
雪落无声,覆盖了狼牙关的断壁残垣,也覆盖了那些未说完的誓言。唯有那半枚染血的护心镜,在老斥候的胸口微微发烫,如同永不熄灭的残烛,照亮了南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