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天生的哑?”南宫朔沉声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宽厚手掌按在太师椅扶手上,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是。”老大夫摇了摇头,“这女娃娃的舌根、喉管并无先天残缺。依老朽看……怕是受了极度的惊吓,心神巨震,郁气闭锁了喉窍。”老大夫的眼里露出一丝心疼之色,仿佛是在看着自家的孩子受苦受罪一般,“这在《医仙典籍》里面是有记载的,称为‘惊怖失语’之症,却非金石汤药所能速效。或许……只能看天意了。”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天意?南宫胤秋看着榻上那团小小的、仍在不安抽搐的身影。那破碎的“嗬嗬”声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凭什么天意要这样对她?胤秋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小手无措地在身侧握紧又松开。
南宫朔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又移回榻上那孩子惨白的小脸。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胤秋有些散乱的发顶,那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抚力量。
“既是天意将她送到胤秋眼前,便是我南宫家的缘分。”南宫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稳,如同磐石落地,“从今日起,她便是我南宫家的女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浮出一丝父亲的慈爱,“你给她取个名字吧,胤秋。”
胤秋闻言,立即愣住了。她抬头望向父亲,只见南宫朔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无需质疑的包容。
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南宫胤秋心头的沉重和酸涩,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热意,重新看向榻上昏迷的女孩。
视线掠过窗棂,庭院里,几株木槿在惨淡的日光下顽强地开着,单薄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却依旧努力舒展着淡紫色的容颜。那么柔弱,却又带着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
“槿……”胤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确定的试探,随即变得清晰坚定,“就叫她……南宫槿吧!”
“好,那就叫她南宫槿。”南宫朔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他转过身去,对管家吩咐道:“通知下去,从今日起,我将军府喜得一位二小姐,南宫槿。”
将军府的日子,像一条被阳光晒暖的溪流,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渐渐洗去了南宫槿身上最初那层厚厚的恐惧与阴霾。
她的外伤在老大夫的精心照料中和仆妇们的细心呵护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如今细嫩的肌肤如新生,已全然看不出曾经的伤痕累累。
一晃数年过去,瘦骨嶙峋的身体被充足的饭食一点点填满,显出纤细、柔软的轮廓。只是那份惊人的美丽,随着污垢褪去、苍白被健康的血色取代,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再也无法遮掩。
然而,那扇声音的门,依旧死死关闭着。无论胤秋如何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述沙场点兵的豪迈,还是府中趣事的琐碎,阿槿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眸里,回应她的永远是沉默的专注,和唇边那抹安静得令人心头发紧的笑意。她像个被困在透明琉璃罩里的精魄,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胤秋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妹妹无法诉说内心的想法。这些年来,她成了阿槿最固执、也最温柔的“夫子”。书房里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成了她们最常盘踞的地方。
“阿槿,看这里。”胤秋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墨锭在端砚里打着圈研磨,墨香氤氲开来。她执起一支小狼毫,蘸饱了墨,笔尖稳稳落下,在纸上流畅地划出一个圆润的弧度,接着是刚劲有力的一竖,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跃然纸上。
阿槿跪坐在旁边的蒲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胤秋的笔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胤秋写完,将笔递给她。阿槿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有些僵硬地接过笔。她学着胤秋的样子,手腕悬空,努力控制着笔尖,在另一张纸上小心翼翼地描摹。那线条歪歪扭扭,墨迹时浓时淡,全然不成字形,笨拙得像初学步的孩童。
“别急,阿槿,”胤秋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鼓励的笑意,她伸出手,温暖的手心轻轻覆上阿槿微凉的手背,指尖带着稳定的力量,引导着那颤抖的笔尖,“手腕放松些,看,就像这样……起笔要稳……”
笔尖在胤秋的牵引下,重新落在纸上,缓慢地移动。这一次,线条虽然依旧生涩,却终于有了大致的模样。阿槿的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梨花,带着小心翼翼的、被点亮的欢喜。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也将那笨拙却努力的笔画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
认字、习字、临摹简单的花鸟……日子在笔尖与墨香中静静流淌。有时胤秋会寻来几卷色彩明丽的画本,多是些花鸟虫鱼、市井风俗。她将阿槿揽在身边,指着画上憨态可掬的小童放纸鸢,或是花丛间翩跹的蝴蝶,绘声绘色地编着故事。
阿槿听得入神,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画上的斑斓色彩,随着胤秋讲述的情节,时而漾开温柔的笑意,时而笼上淡淡的担忧。
当胤秋念到故事里相依为命的小姐妹终于战胜恶人、紧紧相拥时,阿槿会轻轻地将头靠上胤秋的肩头,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
隔着薄薄的夏衫,胤秋能感受到那小小的头颅传递过来的依赖和温度,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仿佛她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暖流在胤秋心口蔓延开,带着微微的酸涩,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满足。她下意识地侧过脸,下颌轻轻蹭了蹭阿槿柔软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