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爬上槐树梢,酿下满枝银白的诗谣。
“南姐姐,明日去集镇,你可要同往?”云槿的声音从帷幔后轻轻飘来。雕花小床上,她仍未起身,与叶怀南的紫檀大床仅隔着一层帷幔,自成两个静谧的空间。
“我自是要与你同去。”叶怀南的眼里闪过一丝愉悦的神采。
漏壶的浮箭啃食着卯时的尾巴,云槿拽着叶怀南的袖口掠过青石板桥,晨雾在她发间凝成细小的珍珠。叶怀南任由她领着,月白广袖扫过露水未干的酒旗,忽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云槿腰间荷包里的碎药末,她曾说这是母亲留下的方子,能驱蚊虫。
“到啦到啦!”
云槿的绣鞋在集镇的麻石路面碾出细碎的步子,银铃耳坠蹭过叶怀南手背时,她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是糖画摊飘来的焦糖气息。
老匠人坐在枣木凳上,铜勺在沸滚的糖浆里转出琥珀色弧光,这场景忽然让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牵着她的手挤在人群里,她望着其他孩童举着糖画蹦跳,最眼馋的便是那只尾羽舒展的凤凰,可转了三次都只抽到蝴蝶。
叶怀南看出她眼里的渴望,拉着她的手腕来到糖画铺子前:“试试。”她将两枚铜板放进了那个雕花木箱里。
云槿心底一暖,她指尖拨过雕花木板上的木柄,然后攥紧裙角。记忆里总听父亲说“心诚则灵”,于是此刻她闭上眼,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心底默默念着:“凤凰,凤凰……”
木柄在转盘上转了个圈,红穗子打着旋儿停止时,云槿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待穗头儿稳稳悬在“凤凰”纹样上,她猛地睁眼,纤细的指尖指向雕花转盘:“是凤凰!”她兴奋地转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已经笑弯成月牙:“南姐姐你看,我抽中凤凰了!”
叶怀南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泛红的耳尖:“小槿的心愿自然是最灵的。”
“老伯,请您给我画一只凤凰!”
老匠人微眯着双眼,沟壑里漾开笑意,铜勺在白玉盘上淌出第一笔凤尾:“小姑娘这凤凰啊,比昨日那个穿红袄的丫头抽到的还鲜亮。”他手腕轻抖,金丝般的糖浆拉出细羽。
云槿望着糖浆渐渐凝固的凤凰,尾羽上的金斑映着阳光,忽然想起今早练剑时,她趴在院墙上数剑花,看翩飞的野蔷薇掉在叶怀南的剑鞘上,竟沾了半日的香。
她伸手接过凤凰糖画时,却见那匠人脚边摆放着一个药罐——罐口露出半株晒干的紫花,正是能解蛇毒的七叶一枝花。
“怎么了?”叶怀南见她盯得出神。
“那个药罐子,不简单。”云槿低声道,“母亲生前与我说过这花,花瓣数目要对着月光数三遍……”
叶怀南挑眉,她曾听师父提起过,医圣慕清子的《百草秘录》里记载过一种能解蛇毒的紫株,花瓣透亮恍若无影,要对着月光才能显形。可是小槿的父母只是寻常农户,又怎会知晓这些?
集镇熙攘,云槿拽着叶怀南避过挑夫担子,忽见巷尾老妇竹筐里红绳泛着柔光。“瞧这绳头编的菱花结,多美啊!”她指尖捻起一缕,胭脂色在阳光下晃出细碎金芒。老妇笑纹里盛着枣花蜜般的甜:“姑娘眼尖,这是老身独门的‘双心结’。”
叶怀南袖底沾着方才买的糖炒栗子香,柔荑手腕在轻撞云槿手背时,被对方突然握住。红绳在掌心绕了三绕,云槿垂眸时睫毛扫过泛红的脸颊,指尖却稳得很——先缠朱丝为芯,再编九道盘长结,末了将两粒碎玉缀在尾端。“这样……”她声音轻得像檐角风铃,“便是风吹雨打,也解不开了。”
叶怀南的眼里升腾起炽热,云槿为她系的这绳结,好生熟悉。
晌午的日头爬上檐角时,两人拐进西街的“回春堂”。云槿攥着空了的糖画木柄,忽然被柜台后老者的咳嗽声吸引。那老者咳得佝偻了背,指尖按着的脉枕上绣着杏林图案,叶怀南注意到云槿瞳孔微缩,仿佛看见什么熟悉的物件。
“老伯您这是肺痨初期。”云槿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怔住了。叶怀南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只见她指尖轻轻叩着柜台,节奏竟与《医心方》里“切脉九法”的指诀相合。老者惊讶抬头,云槿慌忙摆手:“我……我瞎猜的!”
叶怀南袖中指尖微动,剑气裹着老者腕间脉枕飘到眼前。杏林图案下,隐约可见“慕”字暗纹——那是医圣慕清子弟子的标志。细想间,云槿的手忽然按住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广袖传来:“看这个!”她举起支玉簪,簪头雕着半朵莲花。
“南姐姐,你低些。”云槿提着裙摆凑近两步,斜着身子侧过手腕,簪尖挑开她垂落的墨发。叶怀南看着她银色耳坠上的流苏轻轻晃荡,扫过她泛红的耳垂,扣响自己急促的心跳。
云槿的食指抵着叶怀南的后颈向上轻推,待玉簪稳稳别在发间,她才慢慢松开蜷了许久的指尖。
“真好看!”云槿的眼里流转着星光,白莲玉簪在她的墨发间泛着温润的光,半开未来的花瓣仿若浑然天成,为她更添一道清冽与超凡。
药铺后堂突然传来瓷器的碎裂声,惊散开了二人眼中的旖旎。云槿下意识拽着叶怀南冲进去,只见小厮打翻了药柜,朱砂洒了满地。云槿蹲身帮忙收拾时,指尖划过“紫河车”的药斗,忽然捂住口鼻后退半步:“这药……炮制时该用雪水浸三日,否则伤肝。”叶怀南瞳孔骤缩,这是慕清子独创的“雪藏法”,连天宗秘院的圣医都未必知晓。
老者捧着药经从暗门转出,目光落在叶怀南腰间的玉佩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玉佩……”老者上前一步仔细打量起叶怀南,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待目光在转向一旁的云槿时,瞳孔骤然紧缩。须臾,他抬起的手放下,终是欲言又止。
桥东头突然传来喧闹,一群孩童举着荷叶跑过,嚷着“山鬼来了”。云槿受惊转头,叶怀南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触到她耳后碎发。叶怀南的眼神停在自己手腕的红绳上,她终于想起这是“双鲤扣”,原是出自苗疆蛊师之手,专为御灵而制。
“小槿,这绳结……”叶怀南刚开口,云槿忽然指向远处的风筝摊,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她拽着叶怀南跑过去时,话语被风声淹没。
暮色浸透集镇时,暴雨忽至。云槿拽着叶怀南躲进染布坊的屋檐下,两人挤在窄窄的廊下,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南姐姐冷么?”云槿忽然解下外衫披在她肩上,自己只穿着单衣。叶怀南闻到衫子上的沉水香,混着雨水,竟莫名的摄人心魄。她袖中剑气微动,悄悄将云槿护在怀里,挡住斜飘的雨丝。
染布坊的木门“吱呀”打开,老妇人端着药碗出来,看见云槿时突然愣住:“清瑶……”碗沿的药汁泼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诡异的纹路。云槿扶住老妇人,指尖按在她腕间,竟比叶怀南更快诊出脉息:“您这是忧思过度,该用……”话未说完,老妇人已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封信,封皮上写着“清瑶亲启”,落款是慕清子的私印,自顾自地说道,“清瑶,你回来了。”
云槿不知所措地接过信,叶怀南感到她全身僵硬。雨声轰鸣中,她听见云槿的低语:“这字迹……我在哪里见过。”信纸展开时,半片干枯的七叶一枝花飘落,叶怀南认出那是慕清子独创的“驻颜花”,只生长在悬壶谷的绝壁上。
“小槿,先别看……”叶怀南伸手欲夺,却见云槿已扫过信上字迹,脸色瞬间惨白。雷声碾过屋顶时,她看见信纸上跃动的最后一句:“我会用秘术护云槿周全,你已不再是……”字迹被水渍晕开,后半句再难辨认。
云槿忽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染布缸。紫色染料顺着她裙摆蔓延,像极了记忆里阿娘咽气时,袖中滑落的那支紫毫笔。叶怀南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听见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我……到底是谁?”
暴雨在此时达到顶峰,染布坊的灯笼被风吹灭,黑暗中,叶怀南感到云槿的手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从未见过这人如此慌乱,哪怕是被山贼刀架在脖子上时,眼里都不曾有过这般惊惶。
“不管你是谁,”叶怀南将她按进怀里,用广袖替她挡住风雨,“我只知道你是云槿。”话音未落,怀中的人忽然晕了过去,手里还紧攥着那封湿透的信。叶怀南捡起飘落的花瓣,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迷药气息——这封信,显然不是写给云槿的。
暮色中,她抱着云槿往回走,路过药铺时,看见老者站在窗前,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们。
无论真相如何,叶怀南想,她只需守好眼前这人便够了。至于那些被风雨掩埋的秘密,总会在合适的时机,像春天的草芽般,一点点钻出地面。她抱紧怀中的人,在暴雨中加快脚步,袖中的凝月剑鞘轻轻震动,仿佛在呼应她此刻纷乱却坚定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