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鸾怔怔地看着他,没说话。
夏日的阳光透过假山的缝隙落在她面上,像洒落的碎金,只是那碎金纹丝不动,她脸上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最起码,他想要的表情,他没有看到。
他的掌心也沁出细密的汗,仍固执地不肯松开。
他与她对视着,心跳如擂鼓般震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薛晗心中其实也非常没有把握。
他压根儿就不确定云鸾是否喜欢他,但他想,只要他喜欢就够了,他能宠她,他能爱她,不在乎她是否喜欢自己。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患得患失。
在与她分离的无数个夜里,他时常梦见此刻的场景——可梦里她或是含羞应允,或是冷声拒绝,从未像现在这样沉默。
“我……”
他喉头发紧,声音也哑,“我知道这话说得突然,我原本想等宫宴以后再寻你与你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冲动就……但,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事情。”
他忽然急切地说起来,像是怕被打断,“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现在尚未建功立业,但也不想你受委屈,十里红妆,我会尽我所能,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寻来……我会对你好的,不会叫人伤害你,也不会让你不开心……”
他眼底闪着光,连语速都快了几分,“我其实都已经想好了,等成婚后,你若嫌京城闷,等开春我就带你去江南看杏花,或者,我还可以带你去塞外骑马,我……奶茶你喝过吗?我还学会了煮奶茶,和西域人学的,不会太甜……”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忽然意识到自己像个讨赏的孩子般絮叨。
可这些琐碎的念头在他心里攒了太久,久到每一个关于她的想象都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觉得这段日子的他像入了魔,入了一个名叫云鸾的姑娘的魔。
“薛晗。”
云鸾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发冷,这让他心头一跳,她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
“你了解我多少,怎敢说出提亲这种话?”
薛晗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冷意,一时间无所适从,还未想好措辞,便听她又道:“薛晗,我无意成婚。”
薛晗愣在原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沈府见到她时的场景,那时她撑着素绢伞站在细雨里,明明隔着那么远,他却觉得她似乎就近在眼前。
此刻亦是如此,她明明在他面前,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她离他很远。
假山外似乎有宫人经过,脚步声惊起几只鸟雀。
薛晗无法注意周遭的环境,他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回响,他盯着云鸾微微颤动的唇瓣,突然害怕起来——
“云鸾……”
薛晗仓促间又往前了半步,低声道,“你再好好想想,我不要你现在就应我。”
“我听说你在家中过的不好,我虽没有帮上忙,但我愿意从此以后只呵护你一个,我的家中,母亲……母亲和妹妹都很好,薛家军的弟兄们也都很尊敬你,你不必急于给我回复,你可以再相看一番,看看这京中的公子们有没有你喜欢的……”
少年的嗓音发颤,眸光也跟着发颤,“只要……只要你别推开我,最起码,也要给我一个让我彻底死心的机会,你只说一句不愿嫁人,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他听母亲说,沈老夫人刚到上京就开始张罗着同旧日的闺中密友们联络走动,话语间常问起小辈儿们,便道沈老夫人这是有意要给自家三个姑娘相看了。
他听了便有些着急,生怕云鸾被别的人家给定走了,故而今日冒冒失失,鬼使神差般就说了这么多。
倘若叫母亲知道了,必定要将他好好骂一通。
他一瞬间又觉得无比沮丧,云鸾果然被他吓坏了,竟然说出无意成婚这种话来搪塞他。
世间的姑娘家,哪有不成婚嫁人的?
可是话一出口,便如覆水难收,薛晗也有些后悔,想了想,就从袖中拿出一物,朝她伸出手,“上次你送了我剑穗,这是给你的回礼。”
云鸾垂眸一看。
他掌心中躺着一支羊脂玉的发簪,发簪的雕工不算极好,甚至有些青涩,难得的是,发簪的顶部,还嵌了一颗圆润饱满的南海火珊瑚,像一颗红豆,又像一滴相思泪。
云鸾看着那支簪子,目光掠过他指尖的细小伤口,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自己雕的东西。
仗剑的少年,原本那双应该执剑的手,却为了儿女情长,雕起了簪子。
他的感情来得迅猛,倘若她是个普通的闺阁少女,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遇到这样的少年,必然会被他一腔赤诚打动。
可是,他与她不同。
他看似冲动,不管不顾地向自己求婚,却是因为天性直白直接,毫不掩饰,想要,就会直接开口。
过去的十多年他一切顺遂,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疼爱他的父母,有追捧他的薛家军,他没有过颠沛流离的记忆,没有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甚至没有家仇国恨。
他们其实,并不是一路人。
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沈之珩日前的警告,云鸾心生动摇,可是,她又想到一点,如果不能通过薛晗来摆脱沈之珩,很可能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相较于其他世家公子来说,薛晗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想同他做一笔交易。
如果,她将身世和不能同他在一起的原因和盘托出,与他达成协议,薛晗必不会拒绝她。
她对他不是单方面的利用,她会助他建功立业,摆脱这一世广阳公主对他的控制,斩断萧帝对薛家军的猜忌,以及,夺了沈之珩的权势。
云鸾想通此关节,咬牙下定决心,打算先接了簪子,再同他商议。
她抬手,正要接过——
“薛小将军雅赠,沈某代舍妹谢过。”
一道清越的嗓音自花影深处传来,云鸾顿时愣在原地。
她仓皇回头,只见沈之珩自一树繁花中缓步而出,锦袍上落满细碎光影,玉容带笑,俊雅斯文。
明明是笑着的,可神色却是清冷的。
云鸾的双脚钉在地上,脑海中嗡声响成一片,她心里想着,沈之珩什么时候来的?又在此处看了多久?
相较于仍带着少年气的薛晗来说,沈之珩是一个早已成年的男子,甚至比他还要再高半个头,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瞰两人,就像悲悯的天神凝视凡人。
傲慢、冷漠、嘲弄,明明万物皆在他眼中,又似不堪一提。
薛晗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玉簪却握得更紧:“沈、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