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内最大的医馆济世堂。
这里门庭若市,前堂挤满了求医问药的百姓,伙计们忙着抓药、引客,闹腾不已,而在医馆后院的僻静处,另有一间雅室,门帘上绣着“女科”二字,专供女子问诊。
这里是徐州城唯一一位敢光明正大替女子看癸水不调、妇人隐疾的女大夫——方知意的诊室。
方知意今年三十整,圆脸盘,眉眼柔和,发髻只用一根木簪挽起,身上并无多余饰物,只一袭素净的灰布衣裙。
此刻她正站在桌前,将最后一本医册收入木箱。
“方大夫,您当真要走?”药童阿芝扒着门框,望着她眼圈微红。
她抬头笑了笑,走到阿芝面前,揉了揉她的发顶,“掌柜的说得对,这三个月来,统共就接了四个病人,济世堂开门做生意,总不能为我这赔本的诊室空耗着……
她无奈叹息,“算啦,咱们师徒缘分……就此尽啦!”
阿芝一听她真的要走,急得直掉眼泪。
“可是,可是那些夫人小姐们不是不需要,只是……只是羞于启齿,上月郭家的少夫人还偷偷来瞧病,不就说全城就您能治她的病吗?”
方知意摇摇头,轻轻叹息:“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连自己的病痛都要藏着掖着,仿佛生来就该忍耐。”
见阿芝似懂非懂地望着她,又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
她望向窗外的天空,目光悠远:“我原以为,只要医术够好,总能帮到她们,可如今看来,比起药石,更难医治的......是人们心里,对于女子的成见。”
这三个月来,她听了太多刺耳的话语。
“女子抛头露面行医,成何体统?”
“看妇人隐疾?怕不是借机窥探闺阁隐私吧?”
“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去找女大夫看那种病?”
就连那些来求诊的妇人,也总是遮遮掩掩,看完病便匆匆离去,生怕被人认出。
更有甚者,婆婆知道后竟上门闹事,说她“带坏良家妇女”,肆意打砸她的诊室。
方知意苦笑着。
当初她偷偷研习医术时何等欢喜,以为终于能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可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这世道,宁可让女子病死,也不许她们坦然求医。
这三个月来,她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壮志踌躇到如今的无奈失落,仿佛人生一瞬间跌到了谷底。
离开这里之后去做什么呢?
方知意想,也许,她就只能再回陈家,容忍丈夫的懦弱,婆婆的刁难,妾室的取笑,日复一日,直到她死去。
阿芝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方大夫,您走了,那些真正需要您的女子该怎么办?她们连个能开口的地方都没有了......”
方知意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或许有一天,这世道会变吧,到那时,女医便能正大光明地替那些受苦受难的女子们……”
正说着,便听前院一阵骚动,似有不少人朝着这边走来。
同时,掌柜陪着笑的声音也传来:“贵人见谅,我们这儿女科大夫今日正要辞馆……”
“让开!”秦朝冷着脸呵退前来阻拦的掌柜。
院内清冷,往来并无女患,再加上外边有秦朝守着,所以,沈之珩抱着脸色苍白的云鸾直接就入了诊室。
红药紧紧跟在后头,手中捧着披风,暖炉等物,待进屋瞧见方知意,悬起的心才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去。
昨夜,云鸾小姐突然昏厥,可把她吓坏了,她虽擅长解毒,但实在不通女科,只用了寻常的法子替云鸾稍稍缓解了疼痛,治标却不治本。
眼看着云鸾小姐躺在榻上生机微弱的模样,沈之珩罕见地动了怒。
这怒气不是朝别人,而是朝他自己——他捏碎了茶盏,瓷片扎入他的掌心,众人在即将离去时才察觉,那时他手上的血已结了痂。
“红药,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花费多少金银,付出什么代价,都请帮我救救她。”
他竟然对她说请。
她从未见过沈之珩如此慌乱过,情急之下竟真的让她想起了一个人,正是此时身在徐州城的女大夫方知意。
“方姐姐!”红药朝方知意喊,“快帮我家小姐瞧瞧,她昏了过去。”
方知意和阿芝皆还没回过神,待听到红药的喊声,又下意识去瞧那年轻男子怀中的少女。
那少女面色惨白,唇上血色褪尽,呼吸微弱,连额头上的鬓发都汗湿了。
方知意立刻上前执起那少女的手腕搭脉,神色专注,眉头微蹙。
凝神半晌后,她收回手指,这才请这位看起来不像普通人的青年坐了下来。
方知意微微叹息,“这位小姐素日里忧思过甚,肝气郁结,又兼寒湿内侵,胞宫受滞,癸水来时自然疼痛难忍。”
她声音沉稳,一边说着,一边取过银针,在云鸾合谷、三阴交等穴位上轻捻慢刺,“又受了惊吓,气血逆乱,这才一时昏厥,并无大碍,只是要好生调理,切记不可再受此等惊吓。”
原来是来了癸水的缘故。
红药和阿采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沈之珩却仍是眉头紧锁,直到方知意道要为云鸾做治疗了,沈之珩才离开诊室。
红药上前,帮着方知意为昏迷的云鸾熏上了艾灸,又开了方子让阿芝煎药给她喂下,同时交待给红药和阿采一些病人的注意事项,待全部交待完毕,方知意才看向红药,道一声好久不见。
方知意是红药的好友,两人相识已有三年,虽不得见面,但平时便有书信来往,如今相逢,更是不胜欢喜。
方知意医术精湛,云鸾很快清醒过来。
腹中疼痛已然消失,身上也渐渐积聚了一些力气,只是还有些虚弱。
她虚虚地睁着眼睛,看见屏风前有人影晃动,以为是阿采,待他一开口才知是沈之珩。
他端着一只碗走进来,柔声道:“上个月你的癸水没来你不知道?”
“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也是个粗心的,根本不懂这些女子之事,待去了京城,哥哥为你寻个知晓这方面之事的婢女好好教你一番……”
云鸾听罢,这才回想起那会儿濒死的感受,心中后怕不已,眼中竟一下子落下泪来。
沈之珩正要将勺里的粥喂给她,抬眼就见她眼里的泪水,心便一下就化了。
他放下碗,将她的小脸微微抬起,拇指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看着她浅声揶揄道:“被你耍的人是我,我还没哭,你倒哭了……”
顿了一顿,才又道:“是哥哥错了,以后再也不碰你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