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时,渡船已行至淮安地界。
此处运河水面开阔,江面波光粼粼,两岸垂柳夹道,远处青山如黛,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偶有渔船穿梭其间,船头渔人撒网,一网下去,便能捕到不少肥美的大鱼。
云鸾倚在船舷边,蹙着眉,强忍心中那股不适之感,望着江心一群掠过水面的白鹭出神。
前世,她亦见过这么一番美景,只不过,那时的她,被迫同一群可怜的人挤在船舱底下,那散发着腥臭和潮气的舱底,曾一度成为她不散的梦魇。
那时的她,也曾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过沈之珩,想着他会不会派人来找她。
可是,她更多时候想起的,却是季砚临,她甚至在那个时候还在担忧季砚临有没有被叛军抓住。
可命运终究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既叫她在死前看清了季砚临的真面目,又叫她重生回来再走人世一遭。
有时她忍不住想,老天的用意是什么?
是觉着她可怜又可悲吗?
江风忽急,掀起云鸾素白的衣袖,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凉意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她正觉得有些冷,忽感肩头一沉,暖意裹着清淡的墨香笼了下来。
“怎么独自在这里?你的侍女呢?”
云鸾转眸,见沈之珩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正仔细将那领原本在他身上的披风拢在她肩头。
他垂着眸,帮她整理好披风,见一缕青丝沾在她唇上,顺势勾起,替她拢在耳后。
云鸾抬眸,正对上他含笑的眼。
忙退后一步,行礼道:“多谢大哥哥。”
沈之珩点头,轻声问:“我听祖母说,你有些晕船?”
云鸾确实有些晕船,便出来到甲板上透透气,这会儿见了沈之珩,便道:“还好,大哥哥有事找我?”
沈之珩长睫微敛,“我方才从书房里出来,见你独自在这里,便过来瞧瞧。”
云鸾嗯了声,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自从上次沈之珩揭开了她的身世之后,云鸾就开始有些回避他,也始终不曾向沈之珩解释自己当年为什么离开。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起这件事,反而真的如同寻常兄妹一般相处。
云鸾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沈之珩见她一直望着远处的青山,便道:“过了淮安,再行两日便能到徐州,这一带水势平缓,最是安稳,若是实在难受,我让船家行慢些。”
云鸾道:“不用了大哥哥,我想快些到京城。”
沈之珩目光落在她面上,忍不住想,快些到京城做什么?是急着见薛晗吗?
沈有窈没有同他们一起乘坐这艘大船,而是由崔氏的族人单独赁了一艘小船跟在后面。
沈有窈安顿好了之后便上了大船给沈老夫人请安,这还是云鸾自她被收监后第一次见她。
沈有窈还是那副模样,只是更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云鸾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脖颈上,那上面有一些青紫的鞭痕,
她低眉顺眼地走到沈老夫人跟前,盈盈下拜,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孙女给祖母请安。”
沈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略略一扫,便不再多言。
沈有窈也不恼,转身又朝云鸾福了福身,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盏茶,双手捧着递过去:“四姐姐,从前是窈儿不懂事,今日以茶赔罪,还望姐姐莫要计较。”
她稳稳托着茶盏,面上笑意婉约,眼睫垂落,乖巧无比,仿佛真的只是个知错能改的天真少女。
“妹妹言重了。”
云鸾浅笑,却是没接她的茶,甚至还道:“这茶就算了,我可不敢喝。”
沈有窈指尖一颤,茶盏险些倾翻。
她迅速稳住手腕,脸上的笑意却僵了一瞬,眼睫低垂,尴尬出声。
“四姐姐说笑了……”
嗓音轻柔,却微微有些发紧。
沈之珩的目光立即扫来,不带任何感情地落在沈有窈面上。沈有窈脊背一寒,立刻低头作恭顺状,好歹勉强维持住了面上的温顺。
得意什么?
以为有他护着你便能高枕无忧了?
沈有窈想起族长临行前对她说的话,“沈家如今已无你容身之处,若还想翻身,就先学会低头。”
于是她低头了,甚至亲自端茶赔罪,可云鸾竟连这点脸面都不肯给她!
沈有窈死死咬住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怨毒。
她缓缓收回茶盏,唇角甚至还能弯出一抹歉意的笑:“不怪姐姐,是妹妹考虑不周了……”
又朝众人行了一礼,柔声道:“祖母身子要紧,孙女先不打扰了,这就回去继续抄佛经,晚些时候再送来。”
沈有窈退了出去,沈老夫人也道累了,叫云鸾扶着她进了舱房。
沈老夫人所居的这间舱室极大极宽敞,云鸾和郝嬷嬷扶着她靠在软枕上。
窗外运河波光粼粼,映得舱内光影浮动。
云鸾捧来茶盏,伺候着沈老夫人饮了,刚放下茶盏,便听老夫人道:“云鸾,是祖母让她回来的,你不怪祖母吧?崔家逼得紧……”
云鸾微微一笑,声音温软地打断沈老夫人的话:“云鸾怎会?是祖母心慈,给她改过的机会是应当的,何况她终究是沈家的血脉,若真能悔改,也是好事。”
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明事理,比旁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到了京城,头一等大事,便是你的婚事。”
云鸾指尖微顿,垂眸轻笑:“祖母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沈老夫人轻叹一声,以为云鸾不想嫁人,拉过云鸾的手,慢慢摩挲着她的掌心,“云鸾。”
她语重心长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当知道在这世间,女子终究是要寻个归宿的。嫁人不是选择,是必然,若是嫁得好,便是后半生的倚仗,若是嫁得不好,便是日日煎熬。”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望着河上的粼粼波光好半晌才继续道:“你父亲不在家,祖母少不得要多为你打算。京城不比扬州,此去京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京城权贵云集,你若无夫家依靠,便是再有才情,也难立足。祖母不是要勉强你,只是这世道对女子苛刻,过去的事也就罢了,你如今正是议亲的好时候。”
云鸾听了没说话。
她从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好,相夫教子,困在后宅,仰仗一个男人的宠爱过活,就真的好吗?
她不信这些。
若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而活,那这一生岂不是像藤蔓一般,攀附着别人才能生长?
可藤蔓终究是藤蔓,一旦失去依靠,便会枯萎凋零。
而她,宁愿做一棵树,做一只鸟,扎根于地下,翱翔于天际,哪怕风雨摧折,也能自由生长。
沈老夫人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京城的永昌侯夫人与我昔年交好,她家三郎今年刚及冠,品貌端正;还有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学问极好,明年春闱有望中第。”
老夫人细细数着,眼中带着几分期许,“你喜欢什么样的?或者,你自己说说,心里头是否有意中人了?说出来,祖母好替你参详参详。”
这话说出,云鸾下意识就想起了薛晗。
薛晗那么好,而自己要利用他从沈之珩身边逃离,会不会太卑鄙了些?
沈老夫人觑着她的面颊,见她脸颊微微泛红,便知她心中恐是有人,思来想去,竟想起了一个人。
“你中意的,可是那位薛家的小子?”
云鸾咬咬唇,尚未回答,舱门忽然被推开,沈之珩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