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包裹着劣质皮革的校长室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
最后一点来自走廊的光,也被无情地切断。
办公室里弥漫着旧书、消毒水和权力混合的沉闷气味。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栅,斜斜地打在深褐色的地毯上,落在张老师花白的头发上,更落在……办公桌后面那个巨大的、沉默的身影上。
李校长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皮椅里。他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学生身影。那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林默站在距离办公桌两米远的地方,低着头。
他没看张老师眼中那沉痛到近乎绝望的目光,没看桌面上那几张散落的、如同烧红铁片般刺眼的打印纸——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那张他按在沈薇胸口、让她湿透睡裙深陷下去的照片,被一个匿名邮箱发给了全校所有中层以上领导和学生处。
他甚至没看自己那只垂在身侧、指节依旧残留着砸门后红肿印记的手。
他只是低着头。
看着自己脚上这双沾了灰、边缘有些开胶的旧皮鞋鞋尖。很旧了,就像他现在的人一样。
办公室里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学生喧闹声,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张老师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摩擦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痛苦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叹息声,沉甸甸地砸在地毯上,也砸在林默早已麻木的心上。
“林默。”
李校长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冷彻骨的穿透力,在死寂的房间里激起无形的回响。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解释。”
两个字。像两块冰。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盯着鞋尖。嘴唇动了动,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是刚才在308门口嘶吼时咬破的。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字都像要从血肉里硬生生抠出来。
“……没有解释。” 声音嘶哑,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照片是真的?” 李校长的声音更冷了,像淬了冰的刀锋。
“……是真的。” 林默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那个学生……沈薇,她指控你……” 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忍和巨大的困惑,他拿起其中一张纸,“她提交了报告,说……说你对她有长期的、不恰当的关注,在昨晚……试图侵犯她,她反抗,你才……”
“没有。” 林默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得像一块冰面,下面却是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暗流,“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 李校长猛地转过身!那张平日里显得儒雅的面孔此刻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狠狠刺向林默,“照片在这里!学生的指控报告在这里!外面已经翻天了!你告诉我不是那样?!”
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林默能感觉到张老师焦急的目光,能感觉到李校长眼中那冰冷的、充满质疑和厌恶的审判。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而是越过他们,落在对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师道尊严”的书法横幅上。
“没有侵犯。”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疲惫,“我推了她。手……按在了那里。就这样。”
“为什么?!” 李校长猛地向前一步,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那几张罪证般的打印纸都跳了起来!“为什么?!林默!你是老师!她是你的学生!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沈薇那双燃烧着疯狂占有欲的眼睛,那湿漉漉的身体和浓郁的甜香,那句“你的心跳……好快”,那张如同诅咒般印在脑海里的照片……还有……苏晚最后那绝望的、死灰般的眼神……
所有的“为什么”在他脑海里疯狂撕扯、冲撞,最终都化为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解释?从何说起?谁会相信一个被拍下如此照片的老师,关于一个“疯狂”女学生的指控?谁会相信一个“受害者”精心编织的谎言背后,是一场怎样扭曲的狩猎?
说出来,不过是让这团肮脏的泥沼更加污浊,只会把苏晚……再次拖进来。
他不能。
林默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再次低下头,重新凝视着自己那破旧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他需要的最后一点支撑。
“……没有为什么。” 他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是我的错。我……行为失当。违反了……师德。”
“林默!!” 张老师痛心地喊了一声,花白的头发都在颤抖,“这不是一句‘行为失当’就能……”
“够了!” 李校长厉声打断,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着林默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行为失当?好一个行为失当!林默,你辜负了学校的信任!辜负了学生的信任!你玷污了教师的身份!”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怒火,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重重地摔在林默面前。
“签了它。”
白纸黑字。
《教师自动离职申请表》。
最下方,离职原因一栏,是空白的。
林默的目光落在“自动离职”那四个冰冷的打印字上。没有开除。是学校最后的“体面”,也是对他这个“麻烦”最彻底的切割。
他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没有再看那份文件的内容一眼。
他伸出手,那只曾经在讲台上书写过无数公式、曾经被苏晚温柔握过、也曾经失控地按在少女胸口上的手,此刻异常平稳。他拿起桌上一支冰冷的钢笔,拧开笔帽。
笔尖悬在“申请人签名”处。
没有颤抖。
他沉默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默”。
两个字,力透纸背,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的苍白。
签完字,他放下笔。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话。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指令的机器,默默地转过身,朝着那扇隔绝了阳光的沉重木门走去。
“林默!” 张老师在他身后,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挽留和巨大的痛楚。
林默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他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转动。
“吱呀——”
门开了。
走廊里刺眼的光线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哗声猛地涌了进来。
他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地、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那间弥漫着判决气息的办公室,也彻底隔绝了他过去的一切。
走廊的光线冰冷而苍白。
他没有走向自己那间或许还留有私人物品的教师办公室。
他径直走向楼梯口。
每走一步,脚下仿佛都踩着无形的荆棘。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那些刻意压低的、如同苍蝇般的嗡嗡议论声,那些从办公室里探出的、带着震惊、好奇、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眼神……像无数根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就是他……”
“……照片……天啊……”
“……真看不出来……”
“……沈薇……可怜……”
“……人渣……”
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林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刻意躲避。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依旧落在自己那双破旧的皮鞋鞋尖上,一步一步,平稳地、沉默地走着。
像一个行走在喧嚣之外的影子。
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却拒绝发出任何哀鸣的沉默祭品。
他走下楼梯,穿过空旷却仿佛充满了无形目光的大厅,推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外面世界的玻璃门。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灌了进来。
他站在江南一中那庄严肃穆的校门口,最后一次抬起头。
巨大的校名牌匾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曾无数次怀着敬畏和憧憬仰望它。
此刻,它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他沉默地转过身。
没有留恋。
没有告别。
汇入了校门外熙攘的、冰冷的人流里。
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大海。
消失不见。
身后,那座他曾为之奉献了青春和热血、也被彻底摧毁了尊严和未来的象牙塔,在深秋的寒风中,沉默地矗立着。
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