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槐树下吊着一个城里人的尸体。
我以为是清晨散步的陌生人,直到看见他断腿处参差不齐的骨茬和干涸发黑的血污。
浓雾中突然冒出的村民用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手持香烛,沉默地包围了我。
当我颤抖后退时,所有村民突然整齐地后退一步,让开一条通往村中的路。
我拼尽全力跑向村长家——那扇门后,藏着十年前父母消失的真相吗?初春的雾,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田野上,也沉沉地压在方念桥的心头。她离那棵盘踞在村口如同鬼爪般的老槐树越来越近,离树下那个凝固的身影也越来越近。方才隔着迷蒙雾气所见的“仰望天空”,此刻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那不是眺望清晨的姿态。
那是一个“吊”着的姿势。
一根手腕粗细、颜色深褐、浸染着某种难以名状污渍的麻绳,从头顶上方那虬结扭曲的槐树枝桠间垂落,死死地勒进那人的脖颈,将那具身体拉成一种诡异的、僵直的弓形。他的头歪向一侧,面孔被垂落的头发和阴影遮挡,看不真切。身上的衣服是城里人常见的样式,西装革履,但此刻沾满了泥泞,皱巴得像一团废纸。
最刺眼的,是那缺失的下半部分。
左边的小腿,自膝盖以下,齐刷刷地消失了。断口处,参差不齐的惨白骨茬刺破残破的裤管,暴露在潮湿寒冷的空气里。伤口边缘的肌肉和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腐败后的青黑与暗紫,早已凝固、干涸的血污像一层丑陋的、发亮的硬痂,覆盖在断骨和破碎的裤料上,一直蜿蜒到脚下那片颜色格外深暗的泥土里。那里没有腿,只有一小截断掉的、同样沾满污秽的皮鞋,孤零零地歪在泥水中。
一股浓烈的、无法形容的气息猛地钻进方念桥的鼻腔。那不仅仅是雨后泥土的腥气,更混杂着一种铁锈般的甜腻,一种肉类腐烂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酸败,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仿佛陈年庙宇角落里香灰混合着某种阴湿东西的味道。这气味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喉咙,扼住了她的呼吸。
“呃……”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气从她齿缝间挤出。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春衫,让她在晨雾中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视线死死被那截断裂的腿骨和深褐色的麻绳吸住,无法挪开。麻绳的纹理在微弱的晨光下显得异常粗粝,上面深褐色的污迹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爸爸妈妈……他们当初离开,也是这样……突然、彻底、只留下无法理解的残骸吗?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绝望,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死寂被打破了。
不是声音,而是影子的移动。
浓雾深处,槐树周围的田埂上、小径旁,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如同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又如同雾气本身凝聚而成。他们穿着村里最常见的粗布衣裳,颜色灰暗,几乎要与这青灰色的雾霭融为一体。
方念桥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
是村里的叔伯婶娘!有住村东头的李二叔,有常年在果园劳作的王婶,还有几个面孔熟悉却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后生……他们无声地围拢过来,步伐缓慢而僵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踩在湿泥上发出黏腻的“吧唧”声,单调地重复着,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几乎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一个东西。
有的捧着颜色陈旧的粗陶碗,碗里盛着些浑浊的液体,散发着怪异的味道;有的则双手举着几根细长的、颜色惨白的手工香烛,烛泪凝固,烛芯乌黑,没有点燃,却莫名给人一种阴冷燃烧的错觉。他们围拢的圈子越来越小,将那棵挂尸的老槐树和树下惊恐的少女围在中心。
一张张平日里或憨厚、或木讷、或慈祥的脸,此刻在浓雾的笼罩和手中捧着的诡异器物的映衬下,都变得无比陌生。眼神是空洞的,没有愤怒,没有好奇,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漠然。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方念桥的皮肤上,让她血液都快要冻结。
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这…这城里人是谁?为什么吊在这里?
无数个惊惧的疑问在脑海里炸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像一只误闯入冰冷蛛网的小虫,被无形的寒意和沉默的注视死死捆缚。
她终于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压迫,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后退了一小步。鞋跟陷入湿软的泥地,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她后退的刹那——
“唰!”
如同被无形的军令指挥,所有围拢的村民,毫无征兆地、动作整齐划一地、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整齐。包围圈瞬间扩大了一圈,在方念桥与那棵吊着尸体的槐树之间,在她与这圈沉默的村民之间,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向村子深处的、湿漉漉的泥巴路。
那条路,像一张无声张开、通往未知黑暗的嘴。
所有的目光依旧聚焦在她身上,冰冷,麻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或者说,是某种完成了程序的确认?
方念桥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诡异让路背后的含义,也顾不上那棵树上吊着的恐怖景象。唯一剩下的本能,就是逃!
逃离这冰冷的目光!逃离这弥漫着死气和诡异香烛味的包围!逃离这棵吞噬生命的老槐树!
“啊——!” 一声短促而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她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那条被让开的泥泞小路,朝着村子深处,没命地狂奔!湿滑的泥地几次让她趔趄,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裂着喉咙和肺部,她不敢回头,也听不见身后是否有人追逐。世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脚下泥水四溅的“啪嗒”声。
十年累积的委屈、被排挤的孤独、对父母的思念和怨恨,全在这一刻被这无法理解的恐怖点燃,化为纯粹的求生本能。她跑过熟悉的、此刻却异常阴森的土坯房,跑过同样笼罩在浓雾下、寂静无声的果园,跑过村中那口深不见底、据说是“龙眼”的古井……所有景物都在狂奔的视野里扭曲、模糊、飞速倒退。
最终,视线死死钉在村子最里面那栋最高大、也最森严的青砖瓦房上——村长赵有田的家。那扇厚重的、漆着暗红色、门环早已锈蚀的旧式木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句点,凝固在路的尽头。门后,是那个村里最有威严、也最讳莫如深的老人。十年前,就是他主持了那条公路的修建。也是他,在父母消失后,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哭泣的奶奶和自己,然后挥挥手,让所有人“该干嘛干嘛去”,仿佛那场人间蒸发,不过是拂去桌上的一粒尘埃。
“砰砰砰!砰砰砰!”
方念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砸在那扇暗红色的、冰冷的木门上。指骨撞得生疼,木门发出沉闷的、如同敲击朽木的响声。
“村长爷爷!开门!村长爷爷!开门啊!” 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回荡在浓雾弥漫、死寂无声的村道上。
门后一片死寂。仿佛这栋巨大的房子只是一个空壳,或者里面的人早已沉睡千年。
方念桥的心沉入谷底,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压垮。她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她即将瘫软在地的瞬间——
“吱呀……”
一声悠长、干涩、仿佛尘封了百年的门轴转动声,从头顶响起。
那扇厚重的暗红木门,缓缓地、向内拉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混合着陈年木头、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旧庙宇般阴冷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黑暗中,缓缓探出了一张脸。
是村长赵有田。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在门缝透进的微弱天光下,闪烁着两点极其幽深、冰冷、如同两口枯井般的微光。那目光落在方念桥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上,又缓缓扫过她身后弥漫着浓雾、死寂得可怕的村落,最终,定格在远处村口那棵如同巨大鬼影般、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老槐树的方向。
接着,一个极其沙哑、低沉、仿佛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在门缝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丫头……你……看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