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衙门口的青石板被六月的日头晒得发烫,卖糖画的老周头刚支起摊子,就见远处扬起一片尘土。
八匹枣红马当先开道,绣着双鹤的旗幡在风里猎猎作响——钦差到了。
\"都让让!
都让让!\"随行的衙役举着水火棍敲地,百姓们像潮水般往两边退,却又踮着脚伸长脖子。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那不是礼部王侍郎的亲随陆御史吗?\"立刻引起一片抽气声——上回宋县令在金銮殿掀了崔明远的老底,连带着礼部都被扯出好几个窟窿,这回钦差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宋明允正蹲在衙门口逗张老三养的黄狗,听见马蹄声才慢悠悠起身,随手把狗尾巴草从嘴角换到另一边。
他官袍的下摆沾着半块枣糕渍,是今早周小禾硬塞给他的——那丫头说新科秀才要吃\"高中糕\",偏生他这县太爷还没卸任。
\"安平县令宋明允接旨!\"陆沉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带着御史特有的冷硬。
他绯色官服上的鹖鸟补子被太阳晒得发亮,腰间\"监察御笔\"的玉坠子撞在佩刀上,叮当作响。
宋明允撩起官袍下摆,规规矩矩跪了。
张老三缩在他身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上回在京城,大人可是当面说要查宫里的账本,这会子钦差宣的旨能有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沉展开明黄圣旨,目光扫过宋明允发顶翘起的呆毛,\"安平县令宋明允,着即停职待审,着礼部、大理寺联合核查其任内是否越权擅断,草菅人命......\"
\"且慢!\"宋明允突然抬头,狗尾巴草\"啪\"地掉在地上。
他跪得笔直,嘴角却还挂着笑,\"草民愿随大人赴京,但求临行前完成一场'收官之审'。\"
围观百姓炸开了锅。
卖菜的刘婶攥着葱管嚷嚷:\"审什么?
宋大人审的案子哪个不是明明白白?\"卖馄钝的李二叔敲着铜锅:\"要审也是审那些冤枉人的!\"连蹲在墙根的老乞丐都拄着拐棍喊:\"官老爷要走,咱就跪到午门去!\"
陆沉的眉峰跳了跳。
他原想着这宋明允要么哭天抢地,要么装疯卖傻,倒没想到是个敢顶风要条件的。
他低头看了眼圣旨,又扫过人群里攥着血书的周小禾——那丫头昨天还在他面前背策论,字歪得像蚯蚓,倒把\"选贤任能\"四个字说得比金子还亮。
\"何谓'收官之审'?\"陆沉收了圣旨,指尖敲了敲腰间的御笔。
宋明允站起身,官靴碾过那根狗尾巴草:\"审一桩藏了十七年的旧案——科举舞弊案。\"
是夜,县衙后院的槐树上挂着盏气死风灯。
崔明远被押来的时候,锁链拖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七十岁的人了,头发却还梳得一丝不苟,见了宋明允竟笑出声:\"宋县令好手段,连钦差都敢拿捏。\"
\"崔大人这是急着认栽?\"宋明允摸出怀表晃了晃——系统提示今夜子时前必须拿到指证,否则扣五年寿命。
他把《物证篇》残页摊在石桌上,烛火映得指纹对比图泛着冷光,\"可知道这指痕?
每个人的指纹都像天上的星子,独一无二。\"
崔明远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上个月在崔府密室,自己蘸着朱砂按过十七份代考文书——当时只当是给族中子弟铺路,谁能想到这红泥印里还藏着\"星子\"?
\"您看这张。\"宋明允抽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盖着个指印,\"是陈二狗他娘按的保状。
再看这张......\"他又抽出张簇新的文书,\"是李焕替考时按的押。\"两张纸并在一起,指痕的纹路竟像藤蔓般缠成一团。
崔明远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吏部,有个老仵作说过\"皮纹如命\",当时只当是江湖骗术,如今倒成了索命的绳。
\"崔大人以为买通孙大夫说李焕疯癫,就能断了线索?\"宋明允往前凑了凑,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可李焕在崔府当门客时,总爱偷喝您的碧螺春——他留在茶盏上的指痕,我让张老三全拓下来了。\"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地撞碎了夜的寂静。
崔明远望着石桌上的指痕图,突然笑出了眼泪:\"好个宋明允,你这哪里是审案,是要把这大昌的官场扒层皮!\"
\"崔大人过奖。\"宋明允把残页收进袖中,\"草民不过是替那些在考棚里冻得打颤的穷书生,讨口公道。\"
次日卯时三刻,县衙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百姓挤得连廊下都站满,就见堂中央摆着三只桐木大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的墨汁瓶、染毒试卷和一叠叠泛黄的文书。
正堂上方悬着幅红绸横幅,金漆写着\"收官·真相无遗\",是周小禾连夜找刻碑师傅赶制的。
宋明允踩着台阶走上公堂,手里拎着根银针。
他对着太阳晃了晃,银尖折射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各位看好了——这是染了毒的试卷。\"他用银针挑开纸页夹层,针尖上沾了点灰白色粉末,\"崔家怕代考的李焕反悔,在他的墨汁里下了慢性毒。
这毒混在松烟墨里,寻常人只当是读书累的咳血......\"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陈二狗娘突然扑到桌前,颤抖的手抚过儿子的旧试卷:\"我家狗儿总说墨汁有怪味......原是......原是......\"她的哭声像把钝刀,割得堂下一片抽噎。
\"再看这张。\"宋明允又举起张旧试卷,\"泡在清水里。\"张老三立刻端来铜盆,水面泛起涟漪。
随着纸页浸透,原本空白的背面渐渐浮出字迹:\"崔氏代考,十七份,七省名额。\"
\"这是用明矾水写的密信。\"宋明允敲了敲铜盆,\"崔大人以为水干了就死无对证,可草民学过——明矾遇水,字迹自显。\"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堂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周小禾抹着眼泪喊:\"宋大人,您就是我们寒门的灯!\"林阿牛举着拳头应和:\"比那什么御赐的匾还亮堂!\"
就在这时,陆沉的绯色官服从后堂闪了出来。
他盯着那叠显影的密信,指尖捏得发白——信尾的落款,赫然是礼部王侍郎的私印。
\"这是崔尚书临行前写的求助信。\"宋明允从袖中摸出封信,\"可惜被草民截了。\"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系统提示说'截获关键证据加十年寿命',草民自然得争一争。\"
陆沉展开信笺,只看了两行便脸色骤变。
他抬眼时,正撞进宋明允似笑非笑的目光——这县令早就算准了崔明远会狗急跳墙,早就算准了王侍郎会伸手捞人,早就算准了自己这个御史,要的是个能向皇帝交差的铁案。
\"此案牵涉甚广,本官需回京复命。\"陆沉把信笺折得方方正正,\"但百姓血书为证,寒门策论为凭......\"他提笔在判词上重重一勾,\"崔明远舞弊罪成立,押送岭南;方伯谦革职待审;安平县令宋明允,暂留原职,候旨调任。\"
\"好!青天!宋大人万岁!\"百姓的欢呼差点掀了公堂的瓦。
宋明允望着堂外飞扬的尘土,突然想起昨日在城墙上望见的青色——那是京城的方向,是更大的案子在招手。
张老三挤到他身边,手里捧着块包着蓝布的枣糕:\"大人,周小禾说等您审完案,要重启县试......\"
宋明允接过枣糕,咬了口,甜得人眯起眼。
他望着公堂角落堆着的考篮——竹篾编的,还沾着去年考生的墨渍——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真正的戏,才刚开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