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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吴班,蜀汉帐中一个不显山露水的名字。

从荆州初遇关羽时的仰望,到夷陵大火中背负先帝逃亡;

从丞相帐前听令的裨将,到独当一面的镇北将军;

我见证过张苞的陨落,感受过街亭的寒霜,最终在洮阳城下迎来自己的终章。

诸葛丞相的羽扇摇动天下,却摇不动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执念:

蜀汉的灯火,总得有人用血去续燃——

哪怕我的名字,注定只是史书边角的一粒微尘。

建安二十四年,荆州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我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目光越过前面引路的兄长吴懿宽阔的肩背,投向那面猎猎招展的“汉寿亭侯关”大旗。

旗在风中抖动,像一团燃烧的赤焰,灼得人眼睛发疼。旗下那人,身量极高,端坐马上如山岳般沉凝,一身绿袍金甲,在略显黯淡的秋阳里兀自闪耀。他一手轻抚着那把闻名天下的美髯,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剑柄古朴,剑鞘深暗,却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气,仿佛只消稍稍出鞘半寸,便能割裂周遭的空气。他正与兄长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都似金铁交鸣。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便是关羽关云长!那个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令曹魏闻风丧胆的名字!一股难以遏制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颅,脸颊发烫,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我挺直了背脊,唯恐在那双如电的目光扫过来时,显露出丝毫的局促或失仪。兄长回头递给我一个沉稳的眼神,示意我上前。我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前几步,滚鞍下马,动作因紧张而略显僵硬,单膝重重顿在干燥坚硬的泥土地上,抱拳朗声道:

“末将吴班,拜见君侯!”

声音出口,竟比自己预想的要洪亮几分,带着点少年人未经世事的锐气。那高大的身影微微转过来,目光如两道实质的探照灯般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能称量出我骨子里究竟有几分勇气,几分成色。我感到自己在那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

“起来吧,后生。”声音依旧浑厚,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如蒙大赦,赶紧站起,垂手肃立一旁。他不再看我,继续与兄长谈论着荆州防务、江东动向。那些名字——吕蒙、陆逊、曹操、孙权……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带着千钧重担。我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字眼,如同干旱的禾苗汲取甘霖。风掠过原野,带来远处军营模糊的号角和操练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

这便是我的起点。在这位天神般的人物身后,在这片烽烟四起的荆州大地上。我吴班的名字,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在此刻,被这战鼓初鸣的时代卷入了它巨大的漩涡之中。

章武元年,夏末的峡江,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裹着浓重的湿气与汗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蜀汉大军沿江连营数百里,营寨依着山势层层叠叠,旌旗密布,刀枪如林,本该是恢弘的军威。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隐隐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在营盘深处无声蔓延。

我时任先锋营偏将,驻扎在靠近前线的几座营寨中。白日里,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山林,蒸腾起氤氲的雾气,视野一片模糊。对面的吴军壁垒森严,却异常安静,只有偶尔的刁斗声和兵器磕碰的脆响传来,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诡异。夜里,蚊蚋成群结队地扑向灯火和人脸,营帐里闷热如同蒸笼,兵士们辗转反侧,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和对面狡猾的敌人。营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汗馊和劣质油脂燃烧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连日来,关于吴军动向的流言如同江面上的水泡,此起彼伏。有人说陆逊怯战,龟缩不出;有人说吴军主力早已悄然转移;更有人私下议论,陛下连营之法,恐非万全。这些声音,像细小的虫子,啮咬着军心。

一日傍晚,我巡营至一处临江高地。夕阳沉入西边连绵的群山,只余下几道血红的残光,泼洒在浑浊奔涌的江面上,将江水染得一片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远处吴军水寨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几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窥伺的眼睛。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皮甲。不知为何,望着那血色的江水和对面沉默的敌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

我匆匆找到中军帐下相熟的参军,压低声音:“参军,这几日对面的动静,着实古怪。末将观天象,连日酷暑无风,又兼我军依山连营,若吴贼用火……”

参军是个谨慎的老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低语道:“吴将军慎言!陛下自有韬略。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前几日确有几位老成持重的将军进言,言说连营恐有火患之虞,劝陛下分兵扼守险要,奈何……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声叹息里的忧虑,比千言万语更重。

心头的巨石愈发沉重。我默然退出营帐,回到自己的驻地。夜已深沉,营火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地燃烧,发出噼啪的微响。我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甲胄未解,手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刀柄。那刀柄冰冷坚硬,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越来越浓的寒意。帐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江水永无休止的呜咽,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黑暗中低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之际——

“火!火起了!”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幕,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我一个激灵从榻上弹起,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东南方向,映红了半边天际!不是一点,不是一片,而是数十条狰狞的火龙,借着夏末干燥的山风和连日暴晒积累的燥热,正以席卷一切、吞噬万物的狂暴姿态,沿着山势,顺着营盘,疯狂地向上游、向蜀军大营的核心地带扑来!浓烟滚滚,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翻腾着遮天蔽月。火光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无数蜀军士兵扭曲惊惶、绝望奔逃的脸!

“迎敌!列阵!保护陛下!”我嘶吼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惨嚎声、营寨倒塌声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烟和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令人窒息。火星像暴雨般从空中砸落,点燃了帐篷、旗帜,也灼烧着裸露的皮肤。

我带着亲兵,像逆流而上的鱼,在彻底失控、疯狂奔涌的人潮中奋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挤去。到处都是火焰,到处是倒塌燃烧的营寨木料,到处是浑身是火、翻滚哀嚎的人影。一个浑身浴火的士兵惨叫着撞到我身上,又跌跌撞撞扑向燃烧的江水,瞬间被激流吞没,只留下一缕迅速消散的青烟。脚下的土地被烤得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燃烧的炭块。

终于,在一片混乱的火光和浓烟中,我看到了那面熟悉的、已被燎烤得焦黑的龙旗!旗帜下,一个身影被几名浑身烟尘、铠甲残破的侍卫簇拥着,踉跄着后退。正是陛下!他头上的金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须发凌乱,脸上沾满烟灰,那身曾经象征无上威严的龙袍被撕裂、熏黑,昔日睥睨天下的眼神,此刻只剩下刻骨的震惊、痛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灰败。

“陛下!”我猛冲过去,和几名侍卫一起,几乎是架住了他沉重而虚软的身躯。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透过残破的衣甲,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臂在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生命被瞬间抽离的虚弱。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模糊的、带着血腥气的呛咳。

“走!快护陛下往西!”我嘶声力竭地大吼,和侍卫们架着陛下,一头扎进更深的、尚未完全被火魔吞噬的山林阴影之中。背后,是炼狱般的火海,是无数蜀中子弟绝望的哭喊,是帝国雄心被付之一炬的滔天巨响。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得如同踩在滚烫的烙铁上,烙铁下,是蜀汉气运的余烬。

建兴三年春,成都丞相府的书斋。空气中弥漫着新墨与陈旧竹简混合的特殊气味,沉静而肃穆。我垂手立于下首,目光落在书案后那人身上。

诸葛丞相端坐如松,一身半旧的葛布深衣,洗得发白。他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手中笔走龙蛇,批阅着来自各郡县和边关的文书。案头一盏清油灯,灯焰稳定地燃烧着,映着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如同刀刻。书斋内只有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这沉静,却比千军万马的喧嚣更令人心生敬畏。

“丞相,南中诸郡急报。”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寂静。长史杨仪捧着一卷新到的军报,躬身呈上。

丞相搁下笔,接过军报,展开。他的眉头先是微蹙,旋即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秋毫的了然。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上,口中却清晰地说道:“吴班。”

“末将在!”我心头一凛,立刻抱拳应声,腰杆挺得笔直。

“孟获恃险复叛,裹挟数洞蛮兵,袭扰永昌、越嶲。其势看似汹汹,然则……”他略作停顿,手指在军报上某处轻轻一点,仿佛点中了敌军命脉,“粮道绵长,人心未附。彼辈所恃者,山林之险与一时之蛮勇耳。汝久在军中,颇知地理。今命你为行军司马,随护军陈到将军,领本部三千健卒,自牂牁道先行,为大军前驱,扫清道路,扼守险隘。切记,南中瘴疠之地,当约束士卒,慎用其力,遇蛮兵,非迫不得已,勿轻启战端。大军随后便至。”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稳有力,每一个指令都带着穿透迷雾的明澈。没有激昂的鼓动,只有对敌我形势洞若观火的剖析和冷静到极致的部署。那盏油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与力量。

“末将领命!”我大声应道,心中那因夷陵惨败而蒙尘的郁结,仿佛被这沉静而充满力量的话语瞬间涤荡干净。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在胸腔里重新点燃。丞相的目光终于从军报上抬起,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仿佛看穿了我此刻翻腾的心绪。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道:“速去整备,不得延误。”

“是!”我再次抱拳,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出书斋。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但比起书斋内那盏孤灯的微光,丞相那平静话语里蕴含的千钧之力,更能穿透迷雾,照亮前路。我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步伐坚定。丞相在,蜀汉的天,就塌不下来。

建兴五年的南中,雨季漫长而酷烈。连绵的雨水将山道泡成了泥潭,每一步下去都深可没膝,粘稠的黄泥死死咬住靴子和马蹄,拔出来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丛林里蒸腾着浓重的湿气,混合着腐烂草木和不知名毒虫瘴疠的腥甜气味,吸进肺里,又闷又沉,像堵着一块湿透的破布。闷热如同巨大的蒸笼,厚重的皮甲贴在身上,早已被汗水、雨水和泥浆浸透,沉甸甸地箍着身体,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

“跟上!快!”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嘶哑地催促着身后艰难跋涉的队伍。士兵们个个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因疲惫和潜在的疫病威胁而显得有些呆滞。沉重的铠甲在泥泞中跋涉,消耗着他们本就被瘴气削弱的气力。不断有人倒下,被迅速抬到临时搭建的、四面透风的简陋棚子里。军医焦头烂额,有限的草药在肆虐的瘴疠面前杯水车薪。呻吟声、咳嗽声,在湿漉漉的密林中显得格外凄凉。

“将军!前哨来报,发现蛮兵踪迹!就在前方山谷隘口处设卡,看旗号是孟获手下洞主!”斥候队长浑身泥水,气喘吁吁地奔来报告,脸上带着急迫。

“多少人?装备如何?地势怎样?”我立刻追问,心弦绷紧。丞相“勿轻启战端”的叮嘱言犹在耳,但道路必须打通。

“隘口狭窄,仅容两马并行。蛮兵约四五百,据险而守,多持藤牌弯刀,少数有弓弩。他们砍伐巨木,堆在路中,又泼了油脂,看来是想死守!”

死守?我眉头紧锁。强攻这种地形,对方占据地利,又有火障,我军兵力优势无法展开,伤亡必然惨重。雨还在下,敲打着树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我看着眼前疲惫不堪、被瘴疠折磨的士兵,又望向山谷方向升起的几缕烟柱,那是蛮兵点燃的篝火。

不能硬拼。丞相的嘱托在脑中回响。

“传令!”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前锋营就地警戒,弓弩手占据两侧高地,压制隘口,但只射住阵脚,不得冒进!其余各部,随我——绕道!”

“绕道?”斥候队长一愣,“将军,此地山势险峻,密林丛生,并无现成道路可绕啊!”

“没有路,就砍出一条路来!”我的声音斩钉截铁,“选三百健卒,带足斧斤绳索,随我攀越左侧山脊!此地山势虽陡,但林木茂密,正可遮蔽行踪。我们翻过去,绕到他们屁股后面!剩下的人,在此虚张声势,多备锣鼓,佯作强攻姿态,吸引蛮兵注意!”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疲惫的士兵眼中重新燃起一丝亮光。我们甩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武器和砍伐工具,如同壁虎般,在湿滑陡峭、荆棘密布的山脊上攀爬。粗粝的藤蔓划破手臂,尖锐的岩石磕碰着膝盖,每一步都险象环生。雨水冲刷着山体,脚下的泥土不断松动滑落。我们互相扶持,用绳索牵引,用身体为同伴开辟落脚点,沉默地在绝壁与密林间开辟一条生路。

不知攀爬了多久,汗水、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终于,我们成功翻越了山脊,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蛮兵营寨的后方。居高临下望去,隘口处蛮兵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正紧张地注视着前方隘口下蜀军佯攻部队制造的烟尘和喧天的锣鼓声,浑然不觉死神已从背后悄然降临。

“杀!”我抽出佩刀,刀锋在阴郁的雨幕中划过一道寒光!

三百勇士如同猛虎下山,从蛮兵背后高处的密林中狂吼着扑出!箭矢如雨点般率先倾泻而下,随即是雪亮的刀锋!蛮兵猝不及防,瞬间大乱。前方的蛮兵被佯攻部队吸引,后队则被我们冲得七零八落。腹背受敌,斗志顷刻瓦解。那个洞主模样的蛮将还想组织抵抗,被我身旁一名悍勇的什长一箭射中肩膀,惨叫着被亲兵拖走。剩余的蛮兵见主将受伤,更是无心恋战,丢下武器,哭喊着四散逃入山林。

战斗结束得很快。隘口的火障被扑灭,道路重新打通。我站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隘口,看着士兵们清理战场,收殓阵亡同袍的遗体。雨势渐小,但天空依旧阴沉。这一仗,我们赢了,以最小的代价打通了进军的关键通道,也初步震慑了那些观望的蛮部。然而,看着士兵们疲惫却强撑着的身影,听着远处山林中隐约传来的蛮兵溃散的哭喊,我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对丞相那句“攻心为上”更深的理解。南中的征途,漫长而湿滑,刚刚开始。

建兴六年春,祁山深处。丞相北伐的军令,如同久旱后的惊雷,在蜀中大地激荡。我时任讨寇将军,所部兵马被赋予了一项紧要而艰巨的任务——押运一批至关重要的粮秣军械,自汉中出发,经褒斜古道,务必于大军主力围攻祁山要塞之前,安全送达前军大营。

山路崎岖,蜿蜒于秦岭的千仞绝壁之间。一边是嶙峋陡峭、望之令人目眩的悬崖,一边是深不见底、水声轰鸣的幽谷。狭窄的古道上,车辙深陷,人马行进极为艰难。连绵的春雨让道路泥泞不堪,车轮常常深陷泥潭,任凭士卒和役畜如何奋力推拉,也难以前行寸步。

“一二!嘿哟!一二!嘿哟!”粗犷的号子声在峡谷中回荡,带着力竭的嘶哑。几十名精壮的士兵,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道道被绳索勒出的红痕,正喊着号子,用肩膀顶着粗大的木杠,奋力推动一辆深陷泥沼的粮车。泥浆没过他们的小腿,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木杠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从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滚落。

我骑着马,在队伍旁来回巡视,眉头紧锁。抬头望去,庞大的辎重队伍如同一条负重的巨蟒,在狭窄的山道上艰难蠕动,首尾几乎不能相望。骡马的嘶鸣、车轴的吱呀、士卒的号子与催促声交织在一起,嘈杂而焦灼。

“报——将军!”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策马奔来,脸上带着急色,“前军张将军(张苞)遣快马来催!言道祁山城下攻势已起,箭矢消耗甚巨,急需补充!命我等务必加快行程,最迟三日,粮械必须抵达!”

“三日?”我心中一沉,望向眼前这寸步难行的队伍和泥泞不堪的道路,一股沉重的压力瞬间攫住了心脏。祁山攻坚,箭矢消耗如同流水,没有后续补给,前军攻势必然受挫,甚至可能功亏一篑!可这该死的路……

“传令!”我猛地一勒缰绳,声音在嘈杂中拔高,“各营听令!卸下车上部分非紧要辎重,就地寻稳妥处掩藏,留少量兵丁看守!其余人手,全部去推车!把绳索都拿出来,人拉、马拉,就是肩扛手提,也要把粮车和箭矢给我拖出去!天黑之前,必须走出这片泥沼!”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爆发出最后的潜力。士兵们咬着牙,将沉重的粮袋、备用帐篷等物卸下,堆放在路边干燥处,盖上油布,留下几个老弱看守。更多的人涌到粮车和箭车旁,粗大的绳索套在肩上、缠在腰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拖拽一辆车。号子声变得更为粗粝和疯狂,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山谷间猛烈地撞击、回荡。车轮在泥浆中一寸寸地向前挪动,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士兵们牙关紧咬的闷哼和力竭的喘息。

我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大步走到一辆陷得最深的箭车旁。那车上装载着密密麻麻的箭矢,是前线的命脉。“加把劲!”我低吼一声,将粗粝的绳索死死缠在双手上,肩背抵住冰冷的车辕,脚下猛地发力!

“嘿——哟!”周围的士兵见我亲自上阵,发出一声嘶吼,力量再次爆发!

沉重的箭车,在数十人拼尽全力的拖拽下,猛地向前一蹿,终于挣脱了泥潭的束缚!

队伍在极限的压榨下,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挣扎着走出了那段最艰难的泥泞谷地。士兵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稍微干燥些的路边,大口喘着粗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嘶鸣。汗水和泥浆在他们脸上身上凝固成斑驳的硬壳。我拄着刀,站在队伍前头,望着前方依旧险峻但总算开阔了些的山路,心中并无轻松。三日之期,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祁山城下,张苞的催逼,丞相的期望,还有这漫漫长路……肩上的担子,比这秦岭的山峦更加沉重。

建兴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街亭失守的消息,如同极北之地吹来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整个北伐大营的生机。风,不再是风,而是裹挟着砂砾和绝望的刀子,刮在脸上,刺入骨髓。营寨中的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士兵们沉默地收拾着行装,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偶尔抬头望向祁山方向,那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和残破的营寨轮廓。

我站在辕门外,望着大军拔营后撤的滚滚烟尘,心中一片冰凉。那冰寒,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丞相的谋划,数万将士的血汗,陇右三郡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竟因一隅之地的倾覆,尽付东流!这种功败垂成的巨大失落,比当年夷陵烈火焚身时的灼痛,更令人窒息。它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只留下无尽的、沉重的虚无。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丞相端坐案后,灯火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那里面仿佛盛着整个祁山的冰雪。他手中握着一份薄薄的请罪书,是刚从汉中加急送来的。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几行字,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帐内诸将,皆屏息垂首,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空气凝固了,只有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像是某种东西在无声地碎裂。

终于,丞相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诸将。那目光依旧深邃,却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支撑的魂灵,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凉。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磨盘下艰难碾出:

“街亭……街亭之失,非战之罪,乃亮……用人不明之过也。”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我看见马谡的老部下王平,猛地抬起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虎目含泪,死死盯着丞相,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垂下头去,肩膀无声地耸动。

“传令……收兵。上疏陛下,自请贬黜。”丞相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大军……徐徐退还汉中。各部……务必约束士卒,严整行伍,不得再生枝节,扰我百姓……”

他挥了挥手,那动作显得异常沉重和迟缓,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都……下去准备吧。”

诸将默默行礼,鱼贯退出大帐。我走在最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案后那盏孤灯的光晕里,丞相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佝偻。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一只手撑着额头,宽大的袍袖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在昏黄的灯影里,勾勒出一个承载着整个帝国倾颓之重的、无比孤寂和悲伤的轮廓。

帐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过辕门,扬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寒意,从祁山之巅一直冻透到心底最深处。街亭的霜雪,终究是覆盖了一切。

建兴九年,陇右的秋日,天空高远,带着一种洗练过的湛蓝。我驻马西县郊外一处高坡,身后是整齐肃立的数千劲卒,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劲风吹拂着军旗,猎猎作响。极目远眺,渭水如带,蜿蜒东去。对岸,魏军雍州刺史郭淮的大营依山傍水,壁垒森严,旌旗在望。

“将军,郭淮老贼深沟高垒,避而不战,分明是怯了!”身旁的副将看着对岸沉寂的敌营,语气带着几分焦躁和不甘。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魏营的布局。郭淮用兵持重,绝非易与之辈。他坚守不出,是想耗到我军粮尽?还是另有所图?丞相大军的动向……我心中念头急转。此番北出陇西,名为牵制郭淮,实则是为丞相亲率的主力大军暗度陈仓、兵出祁山创造战机。我这里的声势越大,吸引的魏军目光越多,丞相那边成功的希望就越大。

“怯?”我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将校耳中,“郭伯济老谋深算,岂是怯战?他是在等,等我们粮尽,等我们急躁,等我们露出破绽。”

我猛地一挥手,指向对岸魏营:“传令!各营轮番出阵,每日辰、午、申三时,至渭水岸边,擂鼓呐喊,挑战叫骂!弓弩手于岸边列阵,引而不发!多树旌旗,广布疑兵,入夜则遍燃篝火,务使对岸彻夜不得安宁!”

“将军,如此……是否太过张扬?若郭淮倾巢来攻……”一名校尉有些迟疑。

“我正要他来攻!”我断然道,“他若沉不住气,率军渡河来击,半渡而击之,正中我下怀!他若不来……”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就让他和他的数万大军,在这壁垒之后,日夜听着我们的鼓噪,看着我们的旌旗,提心吊胆,寝食难安!让他们猜,猜我军主力何在!猜丞相的剑锋,究竟指向何方!”

命令迅速执行下去。一时间,渭水西岸,鼓声震天动地,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在空旷的原野上轰鸣激荡。蜀军健儿列成严整的阵势,对着对岸齐声呐喊,各种挑衅辱骂之词响彻云霄。弓弩手引满强弓,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光,直指对岸。白日里,无数旌旗在风中招展,远远望去,营寨连绵,气势惊人。到了夜晚,沿岸燃起无数篝火,火光映红半边天幕,与天上的星河争辉。

对岸的魏营,起初尚能保持静默。但连续数日,蜀军白日鼓噪如雷,夜晚火光耀天,这种无休止的挑衅和巨大的声势,终于让魏军无法安枕。魏营中明显加强了戒备,哨楼上人影幢幢,斥候往来频繁,营门开合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气氛日益紧张焦躁。郭淮终究是沉得住气,始终紧闭营门,未曾派一兵一卒渡河。

一日,我正在中军帐内查看地图,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亲兵引入,他面色疲惫,眼中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从贴身衣甲内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奉上:

“将军!丞相密令!”

我心头猛地一跳,迅速接过,撕开火漆。目光飞快地扫过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亮已率主力出祁山,连破魏军,天水、南安二郡望风归附!郭淮军心已摇,陇右震动!班当再接再厉,虚张声势,使其不敢东顾!汉室复兴,此其时也!”

好!好一个“此其时也”!我将密信紧紧攥在掌心,几乎能感受到那薄薄纸片下奔涌的、足以燎原的火焰!多日来强自按捺的激动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

“擂鼓!传我将令!”我大步冲出营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昂扬,“擂鼓!擂得再响些!让对岸的郭淮好好听听!告诉他,我大汉的旌旗,已插上陇西城头!丞相的大军,正横扫魏虏!”

震天的战鼓,如同蜀汉压抑百年后最激昂的心跳,再一次猛烈地撞击着渭水两岸的山河大地!鼓声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是燃烧的信念,是那盏在祁山风雪中摇曳、却终将照亮中原的孤灯,正爆发出最炽烈的光芒!

建兴十二年的秋天,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肃杀,早早地降临在洮阳城头。我,镇北将军吴班,奉命驻守这座扼守陇西要冲的边城。城下,是魏国雍凉都督司马昭亲自督率的数万精锐,营寨如黑色的潮水,将洮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头上,那面代表蜀汉的旗帜,在凛冽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却显得异常孤单。

“将军!东门箭楼被石弹砸塌了一角!守军伤亡十余人!”一名满脸烟尘的校尉冲上城楼,嘶声报告。

“知道了。”我声音沙哑,目光并未离开城外魏军连绵的营寨,“调预备队上去补位,弓弩手集中压制魏贼的抛石车阵地!告诉将士们,节省箭矢,看准了再射!”

“是!”校尉领命而去。

身边的亲兵队长递过来一个粗糙的水囊:“将军,喝口水吧。”我接过,拔开塞子,冰冷的清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连日血战,城防已显疲态。魏军的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冲车、云梯、抛石机轮番上阵,日夜不息。城砖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痕迹和暗褐色的血痂。守城的将士们,个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铠甲残破,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城下,带着困兽般的决绝。

“丞相……还没消息吗?”我放下水囊,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自大军退入斜谷,音讯便如同被这重重围城隔绝了。

亲兵队长沉默地摇了摇头,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沉重。

我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斜谷,是五丈原所在的方向。层峦叠嶂,阻隔了视线,也阻隔了那个支撑着所有人信念的消息。丞相……您那盏灯,是否还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冰冷的预感,像洮水初冬的寒流,悄然漫上心头,比城外的魏军更令人窒息。

“报——!”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了城头的喧嚣!一名浑身浴血、几乎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传令兵,踉跄着扑倒在城楼阶梯口。他背上插着半截断箭,血浸透了征袍,脸上布满血污和尘土,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悲痛而瞪得滚圆,几乎要裂开!

“将军!五……五丈原……”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血染透的、皱巴巴的布囊,双手高高捧起,递向我。那布囊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墨字——“讣”!

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城头的厮杀声、箭矢的破空声、魏军攻城的号角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只有那一个血色的“讣”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瞳孔上,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丞相……殁了?

那个羽扇纶巾、算无遗策,以一己之力擎起蜀汉摇摇欲坠天空的人……殁了?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手中的水囊“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清水汩汩流出,浸湿了冰冷的城砖。

周围的亲兵、将校,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血布囊上。空气凝滞了,时间停滞了。一张张沾满血污和硝烟的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有人手中的兵器“当啷”落地,有人双腿一软,瘫靠在冰冷的雉堞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洮阳城头,将所有的斗志、所有的希望,彻底淹没。

完了……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两个字。蜀汉的天……塌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绝望凝固中,城下魏军的战鼓,却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野兽,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轰鸣!新一轮的攻势,开始了!云梯再次竖起,如黑色的巨蟒搭上城墙!无数魏兵如同嗜血的蚂蚁,嚎叫着攀援而上!

然而,城头上的守军,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许多人依旧呆呆地站着,望着那个血色的布囊,眼神空洞,对迫近的死亡毫无反应。恐惧和绝望,比任何刀剑都更能瓦解斗志。

“将军!魏贼上城了!”亲兵队长目眦欲裂,嘶声大吼,猛地拔出佩刀!

这一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在我混沌的脑海!我猛地一个激灵!目光从那个刺眼的“讣”字上艰难地移开,扫过城头那些呆滞、绝望的面孔,扫过城外汹涌如潮的敌军,最后,落在了手中紧握的、跟随我征战半生的佩刀之上。冰冷的刀柄传来一丝熟悉的触感。

丞相……殁了。

蜀汉的天……塌了。

但!

洮阳城,还在我吴班手中!

我蜀汉的旗,还未倒!

一股混杂着无边悲怆和滔天怒火的狂暴力量,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瞬间冲散了那蚀骨的冰冷和绝望!我双目赤红,须发戟张,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震动整个城头的、不似人声的咆哮:

“汉贼不两立!!!”

声音凄厉如受伤的孤狼,带着泣血的悲愤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我猛地拔出佩刀,刀锋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刺目的寒芒!

“大汉的儿郎们!”我高举战刀,刀尖直指城下汹涌的敌潮,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变形,却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疯狂力量,“丞相虽去,忠魂犹在!洮阳城在,大汉旗不倒!随我——杀!!”

最后一个“杀”字,如同惊雷炸裂!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不再顾及任何身份、任何阵型,不再有运筹帷幄的冷静,只剩下最原始的、与敌偕亡的疯狂!迎着攀上城头的第一个魏兵,合身扑上!刀光如匹练般斩落!

“杀——!!!”

亲兵队长紧随其后,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周围的士兵,那些刚刚还沉浸在巨大悲痛和绝望中的士兵,仿佛被这声泣血的咆哮和将军身先士卒的疯狂点燃了!那“汉贼不两立”的怒吼,如同最后的薪火,点燃了他们体内残存的、属于蜀汉军人的最后血气!

“杀!!”

“为丞相报仇!!”

“跟魏狗拼了!!”

零星的、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呐喊,如同星星之火,在城头各处猛然迸发!随即汇聚成一股滔天的、绝望的怒潮!那些呆滞的眼神瞬间被疯狂的杀意取代!士兵们抓起手边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残破的刀枪、断裂的矛杆、沉重的礌石、滚烫的火油……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向城墙缺口,涌向那些刚刚攀上城头的魏兵!

城头瞬间变成了最血腥的修罗场!没有章法,没有阵型,只有最惨烈的肉搏!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凄厉的惨嚎,躯体坠下城墙的沉重撞击声……混合着蜀军将士那绝望而疯狂的嘶吼,交织成一曲蜀汉末路的悲壮挽歌!

我冲在最前,手中钢刀早已砍得卷刃,溅满粘稠的鲜血和碎肉。铠甲被撕裂,肩头、手臂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奇异地被更汹涌的杀意和悲愤所掩盖。一个又一个魏兵在我刀下毙命,更多的敌人又嚎叫着扑上来!视线被血水和汗水模糊,只看到一片混乱的人影和刺目的刀光。

“保护将军!”亲兵队长的吼声在身边响起,随即被淹没在更狂暴的厮杀声中。

不知厮杀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带着残存的亲兵,死死扼守在通往城楼的主阶梯口。脚下堆满了敌我双方交叠的尸体,鲜血汇成小溪,沿着阶梯汩汩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

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从侧后方袭来!不同于寻常箭矢,那声音带着沉闷的风压!我本能地侧身想躲,但连日的疲惫和失血让身体慢了半拍!

“噗嗤!”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我的左肋!冰冷,然后是撕裂般的剧痛瞬间炸开!我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几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墙垛口上。低头看去,一根粗如儿臂的攻城弩箭,狰狞的倒钩铁簇,已经穿透了残破的胸甲,深深没入体内!鲜血如同泉水般从前后两个巨大的创口狂涌而出,迅速浸透了衣甲,在脚下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猩红。

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从身体里抽离。视野开始摇晃、模糊,城头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仿佛瞬间远去,变得朦胧而不真切。只有亲兵队长那扭曲变形、带着无尽悲愤的脸庞在眼前晃动,他的嘴巴张合着,似乎在嘶吼着什么,却听不清了。

我靠着冰冷的城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持续,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麻木感蔓延开来。

丞相……殁了……

洮阳……守不住了……

蜀汉……

无数纷乱的念头如同碎片般掠过脑海。夷陵的火光,丞相帐中那盏孤灯,祁山的风雪,渭水边的战鼓,还有……成都家中庭院里,那几株每到春天便开得如云似雪的梨树……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那清甜的梨花香。

力气彻底消失了。身体顺着冰冷的城墙,缓缓滑倒在堆积的尸体和粘稠的血泊之中。视线彻底模糊,陷入一片温暖的、带着梨花清香的黑暗。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并不寒冷……

像……像成都三月……飘落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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