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展开素帛,却见其上密密麻麻记载着沧县山川形胜与林木分布。
随着指间推移,他浓眉越皱越紧:“下官查过地方志,这沧县虽是药材宝地,奈何当地官吏近十年来只顾着营造假山奇石讨好上司,竟把正经的林木养护给荒废了...”
李文杰轻轻挑起油灯的灯芯,昏黄的烛光在朱漆雕栏的窗棂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身着玄色官袍,腰间玉带垂下的流苏轻轻摆动,袖间露出的素绫帕子绣着暗纹。
“原来,这沧县的烂摊子皆因刘坤那厮闹腾的。”
“那厮署理沧县知县时,一意孤行推行所谓‘山林生计图强’之策。这刘坤,堪称世间一大笑柄。”
“往昔推行诸般项目,全然不问市井行情,只顾追逐虚名。今朝种桃林,明朝栽梨树,后日又跟风种葡萄。待到瓜果成熟之时,百姓却只能望着满仓的果子徒叹奈何。”
“市集上无人问津,商贾皆避之不及。如此折腾数回,苦果皆由百姓吞下。那刘坤倒好,得了政绩升迁,独留百姓徒剩满仓卖不出去的果子。”
“百姓最是实在不过,几番折腾下来,官府再如何鼓动,已然无人响应。此次永乐医肆相中沧县的灵秀山水,提出要在此地开辟药田。这是永乐医肆在桐城建药坊的首要条件。杨清风那老匹夫,非要眼见药苗下土,方肯签下契约。”
“如今的棘手之处在于,百姓的心气已被消磨殆尽。沧县的壮劳力多半已远赴京畿谋生。若要开辟药田,却无百姓依仗,岂非痴人说梦?”
摆在林彦秋面前的,确是一道难题。若赴任沧县,自是得挑起这副重担。若不去,这机遇便拱手让人。然若真能扭转乾坤,日后仕途必是顺风顺水。
“大人,若县衙相信在下,墨卿愿往沧县一试!”
林彦秋略一沉吟,便已起身抱拳,语气坚定。
“好!年轻人果然有冲劲!”
李文杰先赞一句,旋即话锋一转,“只是有个难处,府库拨付的专项银两尚不能足额到位。如今能拨给你的,只有二百万两纹银。你到沧县后,暂任同知一职,专司农桑林牧诸事。”
林彦秋听闻此言,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满打满算,这银子恐怕不过是敷衍了事。李文杰这老贼,分明是打算见风使舵,稍有不妥便断了粮草。
此时此刻,林彦秋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烫手山芋。
李文杰推开窗棂,夜色如泼墨般浸染了整个府衙。
远处炊烟已散,唯有官道两旁的槐树传来沙沙轻响。
林彦秋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瘦,玄色官袍随风轻摆,胸前的云雁纹绣在月色中若隐若现。
他躬身作别时,袖口滑露出一截素绫帕子,那是母亲传下的信物。
“这天,这地,皆是黑沉沉的啊!”
林彦秋踏上青石阶时,忽然想起祖父当年述职时的叹息。
李文杰挖的坑,虽覆着锦绣缎面,底下却是烧得通红的铁蒺藜。他隐隐觉察到,背后那双操持着府台印匣的手,实则连通着更高的庙堂。
拾级而下时,腰间悬着的玉佩撞在栏杆上,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宿雀。
李文杰站在二层游廊凭栏而望,月光将他斑白的鬓发染成银色,手中把玩的端砚在夜色中泛着幽幽青光。
“罢了,那杨清风果真狡似老狐。”他轻捋长须,“罢了,罢了,年轻人,就冲那老匹夫去吧。”
话音刚落,廊下的蝙蝠陡然振翅飞散。
回到内室,李文杰挑亮了书案上的油灯。
雕花檀木案几上,堆叠着尚未批阅的折子,最上面压着一方捎来的信笺,正是李树堂昨夜传来的密札。
他提笔蘸了蘸狼毫,淡墨在宣纸上洇开:“墨卿之事,已依汝等意旨知会。”
寥寥数语,便将两人这场桐城官场博弈化作云淡风轻。
与此同时,林彦秋所乘的油壁车正辚辚驶过护城河。
车帷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他腰间佩戴的墨竹纹玉牌。
这是当年任柳州知府的祖父临终前留下的信物,此刻正与衣襟下的奏章一起轻轻作响。车窗外,一盏盏河灯随波逐流,倒映出他昏黄的面影。
“大人,”随从在车外轻声禀告,“李府的灯火还亮着。”
林彦秋掀起车帷,望着那座飞檐翘角的宅邸,暗红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他知道,此刻李府书房的案头,必定摆着刚刚从府台送来的那份通牒,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记载的正是沧县历年亏空的细账。
林彦秋踏入屯田司的文案房时,张思正从案头堆叠如山的田籍图册中直起腰身。
官服上银线绣的云纹在烛光下浮动着碎金,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衣摆的金线滚边,起身相迎:“恭喜贺喜,同知大人!这沧县同知虽不算显贵,好歹也是正八品衔。”
“别提了。”
林彦秋将手中油纸包好的调令搁在八仙桌上,玄色官袍下露出的绯色腰带随动作晃动,“这沧县就是个无底洞。刘坤那厮任知县时,弄出个所谓的‘山林生计图强’项目,什么桃林梨树葡萄园,结果百姓的果子堆得发霉也卖不出去。百姓衣食无着,县库空虚,如今连税粮都难收齐。”
张思闻言气得双目赤红,案头的青瓷茶盏被她重重叩下:“刘坤这个没脑子的!李文杰更是老狐狸精,你帮他把贾氏染坊那档子烂事收拾干净,他倒上瘾了?”
她猛地起身,官袍后摆扫落一地朱砂墨宝,“这分明是拿你当替罪羊使唤!”
林彦秋苦笑着拍了拍腰间佩着的墨竹纹玉牌,玉佩在雕花木窗洒下的月光中泛出青光:“急什么,我是谁啊?像有我办不成的事么?”
他顺势将玉牌在张思眼前晃了晃,那是祖父任柳州知府时留下的信物。
待张思安抚下情绪,二人又在青砖漫地的厅堂里盘桓良久,商议后续事宜。
林彦秋手按着文案房正中的黄杨木案几,指节敲击着新绘的沧县地形图:“我这主簿外调是板上钉钉,副主事我看好葛妮。至于副司长,我觉得何晋可堪大任。这人沉稳,日后我即便远在沧县,调兵遣将也不用多费口舌。”
戌时末,暮鼓刚歇,屯田司的皂隶已在院中备好四轮马车。
张思亲自将林彦秋送到朱漆大门外,看着他登上蒙着黄缎的云纹车厢。
林彦秋掀开绣着暗花的车帷,对着张思拱手:“我且先去吴城陈府那边,桐城这边还得多仰仗你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