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横跨婆夷水的藤桥,是连接吐蕃与西域的唯一命脉。但凡稍通兵事之人都明白,此桥存亡关乎两国气运。
可如今唐军竟未将其毁去,这着实令洛桑坚赞既惊且喜。
“天助我也!”洛桑坚赞暗自得意。
只要藤桥尚在,吐蕃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区区小勃律得失,不过癣疥之疾。他轻蔑地想:高仙芝徒有虚名,连这等要事都能疏忽。
吐蕃大军安然渡桥,未遇半点阻碍。踏上西岸土地时,洛桑坚赞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快!再快些!”他驻马桥头,振臂高呼,声如洪钟:“这穷山恶水憋闷已久,今日终得痛快厮杀!唐军翻越千山万壑,早已是强弩之末,正是尔等建功之时!”
洛桑坚赞虽狂妄,却非庸将。他料定唐军历经葱岭天险,必已师老兵疲。历史上高仙芝破城后立即断桥阻敌,非不知诱敌之利,实是力有不逮。
正如他所料,当年高仙芝大军在崇山峻岭间跋涉三月有余。莫说凡人,纵是神仙也要筋疲力尽。能攻下孽多城已属奇迹,哪有余力再战?
如今有了李乾这个熟知葱岭道路的向导,唐军行军时间从三个月骤减至两月。虽经长途跋涉,唐军仍保有再战之力,这却是洛桑坚赞万万没有料到的致命变数。
“吐蕃的勇士们!”洛桑坚赞仍在桥头声嘶力竭地鼓动,“你们宰杀牦牛时,可曾听过比哀嚎更动听的乐章?今日唐军的惨叫,定会让你们飘飘欲仙!”
“杀尽唐军!”
“杀尽唐军!”
吐蕃士兵的吼声震得山谷回响,地面都在微微颤动。他们眼中泛着嗜血的红光,活像一群嗅到血腥的豺狼。
“狂妄蛮夷,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李嗣业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钢牙几乎咬碎。
李乾却气定神闲:“留着这股劲,待会往吐蕃人身上使。”
洛桑坚赞见士气已燃,越发得意:“唐军身上的明光铠、横刀、强弓,都是你们的战利品!”他声嘶力竭地描绘着,吐蕃士兵听得口水直流,在他们眼中,装备精良的唐军简直就是移动的宝库。
“大唐万岁!”
突然,山野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战吼。
只见漫山遍野的唐军如潮水般涌来,甲胄在阳光下闪耀如银浪,个个精神抖擞,哪有一丝疲惫之态?
洛桑坚赞铜铃般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这...这不可能!”
“大帅!我们中计了!”部将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正带领大军一步步踏入死亡陷阱。
局势已然明朗,吐蕃大军一头扎进了唐军的埋伏圈。
洛桑坚赞不愧沙场宿将,目光如电扫过战场,忽然仰天大笑:“诸位且看,唐军散落各处,难以成阵,可知为何?”
他自问自答:“皆因此地根本不宜设伏!纵使唐军甲坚刃利、军纪严明,在这崇山峻岭间又能奈我何?”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确实,唐军虽强,却受制于山地地形;而吐蕃将士自幼在雪山冰峰间摸爬滚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更何况,藤桥仍在吐蕃掌控之中,援兵可源源不断赶来。
“凭此天险,必叫唐军有来无回!”洛桑坚赞抚掌大笑,仿佛已看见胜利在望。
这一番盘算确实精妙,历史上高仙芝正是因此地形之限,才放弃围歼,只断桥了事。
“嗖——嗖——”
突然,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山岚。洛桑坚赞笑容瞬间凝固,只见漫天火箭如流星火雨,在苍穹织就一张赤红巨网,朝着藤桥呼啸而下!
这座横跨天堑的藤桥,本是用浸过防火油脂的铁索串联,上铺厚重木板,坚固异常。往日里,便是泼油纵火也难伤分毫。
洛桑坚赞嘴角刚泛起讥诮的弧度,然而却见火箭触及桥身的刹那,整座桥梁竟如枯草遇火,轰然燃起冲天烈焰!
“这...这不可能!”洛桑坚赞双目赤红,喉结剧烈滚动。他亲手督造的藤桥,怎会如纸糊般脆弱?
火蛇肆虐间,吐蕃大军被生生斩作两截。东岸援军眼睁睁看着西岸同袍陷入绝境,却只能捶胸顿足。唐军未动刀兵,已先夺三分胜算。
“大...唐...”洛桑坚赞的嘶吼卡在喉头,化作一阵诡异的“咯咯”声,恰似被扼住咽喉的公鸡。
“大唐万岁!”
震天战号骤然炸响,唐军如猛虎出柙,自山岗俯冲而下。
失去后援的吐蕃军心涣散,在明晃晃的横刀前节节败退。不过片刻,整片山坡已浸透鲜血,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骇人的赤芒。
“大唐万岁——!”
惊雷般的怒吼自天地间炸响,唐军将士如决堤的怒涛,裹挟着铁血煞气席卷而来。
他们手中横刀寒芒如雪,刀锋过处,吐蕃士卒竟似秋收麦浪般齐刷刷倒伏,连片刻交锋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这支浸透沙场烽烟的劲旅,此刻虽受困于峡谷隘口,陌刀阵那摧枯拉朽的威能无处施展,却仍如钢刀劈竹,生生将吐蕃军阵撕得七零八落。
战旗猎猎作响,甲胄碰撞声与金铁交鸣声交织成死亡乐章,吐蕃人的弯刀在唐军环首刀面前,脆若薄纸。
洛桑坚赞僵立在残破的了望台上,面色惨白如死人。
他原以为凭借天堑可固若金汤,却见唐军竟以火矢引燃铁索吊桥,烈焰腾空三丈,将过河的吐蕃精锐生生截作两段。
东岸的吐蕃士卒眼睁睁望着西岸同袍在刀光中化作血雾,双腿战战如风中残叶,既庆幸自己尚存半条性命,又恐那索命横刀下一刻便架在颈间。
“唐军天兵饶命啊!”
“我等愿降!愿降!”
“爷爷们开恩呐!”
残存的吐蕃兵卒终于崩溃,弯刀如秋叶般簌簌坠地。有人以额抢地,血痕蜿蜒如蚯蚓;有人伏地哀嚎,屎尿横流;更有人痴痴望着唐军战靴踏碎沙尘,恍若看见阎罗殿前索命的无常。
回应他们的,是唐军将士震碎云霄的杀声。
那吼声里积攒着百年征战的血仇,河西走廊的断壁残垣,陇右故土的累累白骨,此刻都化作横刀上的森森寒芒。
刀锋劈开皮肉,骨茬刺破衣甲,血雾如红梅绽放在暮色里,将整座山崖染作修罗场。
残阳如血,将厮杀声镀上一层赤金。山风掠过尸山血海,卷起几片未瞑的残旗,恍惚间似有万千亡魂在呜咽。
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连苍天都为之垂泪,暮云低垂如泣血残帛,将最后一缕天光也染作悲怆的赭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