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疾风劝阻她的那一刹间，她看清了皎然乌黑的长发一刹那变得雪白，而后又变回乌黑，在两种状态中切换。
她心头狂跳，骇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样的情况，她在竹宿身上也见过，他的白发便是那样得来的，虽然现在他早有驻颜法术可维持黑发，可他不在意外貌，故此一直是鹤发示人。
疾风上前也跟穆衿方才一样，握住了皎然的手臂，可皎然忽然使力，疾风竟被拉得向前跌倒在地。
见皎然不对劲，穆衿刚刚站稳就足尖一点，向前一跃伸手拦住了皎然。
但是皎然动作更快，一脚踹去，已向穆衿腰窝踢去。
穆衿猝不及防，被这一踢之力伤得飞出十步之远，她好像完全认不出自己面前是谁。
疾风和穆衿听得皎然格格笑道，如同孩子一般的口气，“我再一发力，哈哈哈哈，你们就都死了！看你们还敢拦我！”
穆衿急火攻心，他本意打碎骨灰后，让皎然不再被周芝的骨灰束缚受尽他们的屈辱，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他怒道，“好啊，那你打死我吧，就跟杀了他们一样杀了我！”
皎然笑道，“行啊，那我就发力打死你，这些虫蚁一样的人，不知死活，你要是也跟他们一样，那就是难免一死，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疾风早就预感到按照皎然这个修炼之法，肯定会出岔子，没想到竟会走火入魔，穆衿是绝不会了解修行之人走火入魔有多可怕，比江湖上的人练武功走火入魔可怕一百倍，现在的她说不定六亲不认，他这么挑衅她，性命难保。
穆衿被疾风按住了，她担心他激怒皎然，此时要是激怒她，他们两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竹宿是有长老们控制，可皎然真要是成魔，那后果……她脸上汗珠不断冒出，说道，“你要走就走吧。”
穆衿却急忙道，“不可，你要去哪里？”
皎然道，“自然是杀了那个卑鄙小人，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穆衿道，“先等一等，你不要着急，现在还不是时机，你先听我说……”
他刚说到这里，皎然忽然朝他一掌打了过去，等穆衿察觉到一股力裹住了自己，身不由己，被打得跌在泥水中。
他眼前直冒金星，耳畔尽是皎然的笑声。
等他挣扎着勉强站起来，一抬头，笑声已迅速消失，定睛向前看去，院中除了一地的尸体，皎然已经不见踪影。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穆衿像是做了一场梦，等他醒来，皎然已消失了。
疾风被皎然强行化为镯子，重新戴在了手中。
院中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一人，还有一地的尸体。
泥水中还残留阿娘的骨灰，灰白交相，他回身看了看，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磕了头。
“求阿娘宽恕儿子不恭，倘若他们继续拿阿娘来威胁她，想来那也不是你想看见的结果，所以儿子擅做主张，如若得罪，日后……也不用很久了，阿娘在那边等我吧……”他叹了口气，继续自言自语道，“不怪皎然，她心里已经够苦了，我想阿娘也不会怪她。”
“可是她一转眼就消失了，要是阿娘你在，一定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跑了，你最了解她的秉性。”
穆衿这时，已站了起来，可是皎然打伤了他，他眼前天旋地转，一时间竟险些跌倒。
可现在要去追皎然，已再拦截不上，况且凭借她的轻功，她往东南西北哪一个方向去了，他也不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终点一定是踪寻派的地宫，她要去找凤凰雏一决胜负。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几具尸体，伸手将袖中的一柄短剑拔了出来。
喘着气，很是辛苦，“对不住，可是，是你们咄咄逼人。既然你们已经死了，就再帮我一次。”
他像是在做梦一样地走近他们。
或仰或躺，不过都成了尸体罢了，再狂妄嚣张，再不甘委屈，都已经无法争辩了。
雨后，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照穆衿身上，为他添了几分艳丽之色。
尤其是当他剖心后，手中握住一颗尚且温热的心脏。
血色的夕阳照着他脸上，令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他不断地取出他们的心脏，一颗颗埋了下去，埋在空桑种子旁边作为肥料，虽然不知道其中哪几颗是空桑之树需要的心，但说不定就有。
在他前后取出了步月，绪盟仇，柴毁，袁渐鹿的四颗心脏埋下后，正要取第五颗时，那神秘的少女又在空桑之树边出现了。
他木然站定了，看着这不速之客。
穆衿满手满身是血。
少女道，“你很幸运。”
“为什么这样说？”
“方才你埋下的心中，有两颗是执念之心，有一颗是守护之心。现在你还需要一颗慈悲之心，一颗智者之心，还有一颗无畏之心，空桑之树会彻底长大，枝繁叶茂，成为凡尘神力最强大的土地法器。”
“那么我该到哪里去找那三颗心。”
她指了指地面上的柴列，“还有他，你可以剖出他的心来。”
就在此时，柴列竟动了动手指，似乎还有一口气。
穆衿缓缓地向他面前走着，似乎在犹豫着。
等到他突然停了下来，才觉得自己无法杀了柴列。
柴列笑了笑，唇上是血，“只剩下一口气，你还不敢杀？”
穆衿没有说话。
“要我的心，你就拿走吧，可是我撑到现在，不是为了逃命的，只为了一个秘密。”
穆衿道，“什么秘密？”
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穆衿凑过耳朵去。
“是一个能助你们打败凤凰雏的秘密。”
穆衿陡然瞪大了眼睛，柴列只剩下了一口气，可他居然是为了这个秘密，“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投靠了他？”
柴列道，“我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你要是有那一天，记得替我看清楚他的死状，来我坟头告诉我一声。”
天色已黑下来了，穆衿站在已经没有了呼吸的柴列面前，狠了狠心，剖出了最后一颗心。
夜色中，柴列的心发着微微的银光。
“这是什么心？”
少女道，“无畏之心。”
穆衿遂埋下。
“现在只剩下了智者之心和慈悲之心。”他低声道。
少女笑了，“剩下两颗心，你就慢慢找，总能找到，我已有预感，你很快就会得到了，种下空桑之树并守护它长大，它也将会守护你。”
穆衿道，“那埋下的那三颗心，空桑之树何时才能长大些，效力更明显？”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什么，然后说道，“当下。”
随着她说完，空桑之树立刻在空地上拔高数丈，金色的丝网从每条枝干上垂下。
“那是什么网？”
少女道，“你的心愿不是要让空桑隐匿皎然的行踪，守护她吗？空桑不会许下虚假的诺言，一旦交易开始，它就会帮你。现在你给了它想要的肥料，它也该回报你了。”
金色的丝网立刻展开在天际，穆衿担心这会被其他人看见引来祸端，少女却道，“空桑不会被一般人看见，只有那些有缘人，被它承认的人，才能看见它，否则就算是修道之人，在他们眼中，空桑也不过是一棵普通的树。”
丝网下，皎然的身影就站在一条长街后面的旷地。
她好似彷徨无依，迷了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穆衿精神一振，空桑是在帮他，“它会帮我，指引我找到皎然是吗？”
少女道，“不用。”
“什么意思？”
“就在方才，空桑的根系已延伸至五百里，即便是皎然会御风之术，也绝逃不过空桑的桎梏。”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皎然自一处黑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待到她看清面前是穆衿，才像是回过神来，“我怎么一转眼就跑了那么远？”
穆衿向前急走出了几步，回身一看那少女，早已不在了。
他带她穿过院落，走过一扇月洞门中，“哦，疾风忽然跑走了，你就去追她，后来就跑到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我喊着你不要追，你非要去。”
两人走到长廊的尽头。
穆衿轻轻推开了门，自己也是一身的血污，“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烧些水，我们得清洗下。”
皎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忽然杀了他们？”
穆衿道，“是他们欺人太甚，你杀了他们不是什么过错，江湖中人，有仇必报，别太在意了。”
皎然立时静了下来，但就是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杀了他们就跑走了？”
过了片刻，才听得穆衿说道，“是，疾风不知为何跑了出去，你就去追她了。”
皎然手腕上的疾风，化为人身无奈道，“对，你是去追我了。”
“那你为什么要跑？”
疾风心乱如麻，真想直接跟她说出实情，却被穆衿打断，“她不是凡人，那么多血腥，她当然觉得难受，就跑了，是不是？”穆衿看向了她。
疾风心中乱到了极点，“是，我累了。”说罢附在皎然手腕上。
穆衿走后，皎然坐在凳子上，双手撑着下巴发愣，方才她杀了那些人时还有一丝神智，可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极度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她便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一片旷野中。
看到了一点微光，那一点点光，依稀让她从黑暗中看清了前路。
微光一闪即逝，等到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她正四下看穆衿在哪里，心急如焚，不多时竟自己又走回了家中，真是奇怪。
她竭力思索，在她杀了他们后，好像又发生了些什么，疾风好像还跟她争执些什么，但后面她就全然记不得了。
只听得木桶忽然重重砸在地上，皎然急忙开了门看他。
那“扑通”一声响，就在突然之间，皎然见他摔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起他，惊呼道，“你怎么了？是今日他们伤到了你？”
穆衿忙道，“不碍事，天太黑，我没看清楚路才摔倒了，这事休再提起，我连一个水桶都能提得摔倒，说出去叫人笑话。”
皎然不等他讲完，便大声道，“胡说什么呢，你管别人说些什么闲言碎语。”
将木桶也提了起来，“我来提水吧，你不要提了，一身都是血，你在房中等我就好。”
穆衿虽武功弱于皎然，可他认为男子所作之事就应该比女子多一些，他也想为皎然遮风挡雨，成为她能依靠的家人，今日她重伤他后，现在他两只肩膀还疼得像是断了一样。
他不愿皎然看轻了他，今日她失去理智之时，轻而易举就能杀了他，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
上前夺过木桶道，“我来提水吧，你今天太累了。”
皎然道，“哎呀，我真的不累，一身的力气，你看着脸色很不好，坐下歇一歇吧。”
穆衿一向在她面前好说话，此时却非要夺过木桶，皎然轻轻一拽，将他拖倒在地上。
他吃痛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皎然心底，陡地一刺痛，刹那之间，她脑中被黑暗遮住的部分，全都显现了出来，她想起来了。
穆衿受了重伤，是她伤了他。
当她想起自己对他出手多么无情，她几乎昏了过去，过了很大一会儿，她才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穆衿以为她说的是方才争夺木桶她将他拽倒，轻描淡写道，“没事，我自己没有站稳，你不累的话，就去提水吧，这些时候，一直都是我伺候你，你也该伺候伺候我了。”
皎然提着水桶，一遍一遍在厨房和浴房飞快来回，她什么也不想，心里头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天色已黑，穆衿担心她也摔倒，廊间都点了灯，一路有光，院内翻了土，用新土盖了鲜血，等她打水收拾好。
皎然走在长廊间，见眼前的灯火，又想起了白日自己对穆衿出手。
她觉得心头长出了数不尽的刺狠狠地扎向她，这种痛苦比她白日里被那些人羞辱更加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