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她吗？”
凤凰雏仔细看着穆衿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看见他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才畅快。他就是要让他知道原先的她是个什么货色，她有多么不堪的外表。
皎然脚步艰难地往前挪动着，虽然她告诉了自己很多次，她跟无暇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说无暇是她，那么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相似面孔，都可以说是她，她只能选择做一个人，就是当下这个。
石棺里的女子虽然面容没有腐烂，可她原身就很恐怖。
凤凰雏似乎是自言自语，“原本我已用法术帮她修复了她的面容和头骨，可是她死了，法术便没有维持的必要了。”
说话间，又看了看皎然。
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原来已经坚定的信念又开始动摇，怀疑自己到底是谁，那些装在箱子中的东西似乎要挣脱木箱四散而出。
就在这时，穆衿开口了，声如珠落玉盘，“人既然已经死了，为何不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凤凰雏低头看着她，目光中有无限眷恋，“舍不得，这凡尘万千，我唯独舍不下她。”
“你看，她是不是很美？”
皎然心中一凉，正要说话，却被穆衿打断了，“是很美，可她不是皎然。”
凤凰雏道，“将她的魂魄提出来，再还给她，自然就还是我的无暇。”
他一言一行，都是要逆天而为，皎然忍不住提醒他，“我的魂魄，难道不由我做主？”
“也可以，你答应乖乖做我的无暇，我就保你肉身，无论无暇用什么样的肉身，我都不在意。”
皎然被他这些说辞弄得心烦意乱，“如果每一个前世之人都找上门来，说我曾经是他们的亲人，爱人，那我难道都要一一顺从，按照他们所言去做？”
他道自然不是，“只有我找到了你，所以你就按照我所说去做。”
皎然发觉凤凰雏这个人油盐不进，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谁也无法撼动他的内心。
穆衿道，“就算你真的把她当成无暇，你也得问一问她是不是想要做无暇，还是要做如今的皎然？”
凤凰雏抬起手指放在唇边，让他安静，“你以为你自己比我更了解她吗？不，我远比你了解。”
穆衿冷笑道，“未必吧。”
皎然心想，她自己都不能全然了解自己，他居然还在这里说大话，笑死个人。
要不是想把师姐他们给安然送出去，她真想跟他打一场算了，是死是活见真章，也用不着在这里磨嘴皮子功夫了。
还好带了穆衿过来，他爱讲道理，就让他跟他讲吧。
皎然静静地看着棺材中那个沉睡百年的女子，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但她又丝毫不觉得悲伤，因为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新的个体，与这尸体并非一体。
“我知道得比你更多，或许你会很好奇，一个平平无奇的都督府小侍女，是怎么在几年内武功突发猛进，可跻身一流高手之间。”
穆衿和皎然对视上，皎然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解释，她答应了鱼龙妙境里的竹宿要保守秘密，现在看来是守不住了，不过秘密不是从她嘴里出去的就行。
“她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她去了一个什么地方？”
穆衿道，“你也是那个地方的人，是吗？”
一语中的。
皎然和凤凰雏都愣了一下。
她早觉得穆衿就该去做什么巫啊，占师啊之类的，他猜测推理的能力一流。
凤凰雏笑道，“你比我想得聪明些，哦，也比当初你在都督府聪明些了，那时候你以为我们是同伙，可以将皎然玩得团团转，其实呢，是我，将你们随意摆弄。皎然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日我们将你哄骗到锁龙潭，将你带到取血台前，他前脚将你丢下，后脚就急不可耐回身救你。”
她确实没听穆衿解释太多这事，他是提过一次，不过她也不信。
在会英客栈伤了他的那一剑，算是小惩大诫，真要弄死他，她也不忍心。
“不过我都答应了周芝要带他出去，当然就得把你留下了。他离开后，总还想着回去找你。那时候我可真为你们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难分的爱动容，我很久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有意思的孩子了。”
“那还要多谢你了。”皎然道。
“为什么要谢我呢，是因为我说的话你更相信，而他之前对你解释过，可你并不信任他的话，认为是借口，是吗？”
皎然哑口无言，“我……”
被他说中了。
穆衿并不惊慌，“我坑了她一次，她不信我才是理所应当，因为她没那么蠢，会在一个陷阱里反复上下。”
凤凰雏道，“你倒是真心，不过她呢，你觉得你们是两心相许？”
皎然道，“我不和他两心相许，难道和你吗？”
凤凰雏脸色变得难看，“你比无暇的话多，说出的话也比她的话锋利。”
皎然承认，“她是她，我是我，我们现在就差刀剑相对了，还有必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凤凰雏不喜欢听她的话，上手擒住她的咽喉，两人动手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穆衿还没扭过头，皎然便和他斗了起来。
两人都未执兵刃，全凭一身武功。
他想抓住她，但她偏偏不许他靠近。
穆衿看得心急如焚，听见皎然分出心道，“你别过来。”
也就是这一分心，他的手已经碰到她的喉咙。
但却没握住，轻擦过去。
皎然立刻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奇怪，变得有些发烫。
上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喉咙，片刻后却又恢复了正常。
穆衿急忙走到他们之间，查看她的喉咙是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凤凰雏道，“无暇从不对我说这种话，她一直待我很温和，你也应该这样，少说些话。”
皎然刚想开口，就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慌乱下，又要和他动起手来，凤凰雏不紧不慢道，“一会儿就好了，只是让你少说一些话，又不是让你永远说不出来了。”
她哼了一声，没发出声来，只有气儿。
“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她少说些话，我就不会那样烦躁了。”
穆衿道，“她能让你烦躁，是因为你太过在意她，可你在意的人不应该是她，应该是她。”他的手指指向了石棺。
“皎然就只是皎然，你说的无暇，也只是无暇。”
“可她的魂魄是无暇的魂魄，我也唤醒了她有关无暇的记忆。”
“若在皎然，无暇之前，有一个人叫……随便取个名字吧，叫小叶，小叶转世为小木，小木又转世为无暇，无暇又转世为皎然，生生世世……继续延伸，那么你能说，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吗？”
皎然点点头，心想，说得对。
“你不用再这里跟我绕口舌，我要的，就一定要拿到。”
皎然心想，“本事这么大，你怎么不去你娘的魂魄，在这里纠缠我。”
穆衿道，“如果她不愿意，谁都不能勉强她。”
“我偏要勉强呢？”
穆衿道，“你可以试一试。”
凤凰雏觉得有些好笑，“或许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导致你敢在我面前如此自大。”
“我的确无知，作为凡人，我能力也有限，可我想，你也并非无懈可击的，如果你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到，如果你从未受阻，从未被击溃过，那现在的你，应该也不会躲在这么一个阴暗昏沉的地宫里了。”
凤凰雏被他这话刺了一刺，浑身不舒服，穆衿确实是比他此前见到的穆衿更聪慧了，就算他是个凡人，也是凡人中不逊色的那一批。
他看着面前这一男一女。
皎然如同锋利的宝剑，而穆衿正像是能全然接纳她的那把剑鞘。
可是这样不行，他要让她的无暇回来，就不能看着他们如此琴瑟和谐。
“不要以为你那些话可以激怒我，我的确不像是其他仙人一样有着完美的力量，我也被惩罚，追杀，毁灭过，可无论如何，我比你强大，她也比你强大，在这场游戏中，你，穆衿，从来排不上号。”
穆衿道，“你确定你比我强大？”
“我只需一根手指，便能碾死你。”
皎然微微走近了些，呈保护的姿态，担心他真的对穆衿动手。
穆衿低声道，不要紧，继续对他说，“我认为，“强大”应该是对命数的抗争，还有对自由的追求，神仙以为自己超脱凡俗，前者都已做到，可事实上，无数凡人于命数的抗争中，可能更胜一筹。”
皎然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心道，说的是。
“我现在告诉你，什么是强大。”凤凰雏笑了笑。
隔空握住了他的喉咙，伸手就将他抓了过来，他这招对付不了皎然，却能对付穆衿。
皎然一见他文的不行来武的，当即急了，上前又和他动起手来。
他这边和她交手，那边穆衿便得了喘息的功夫。
他自觉无趣，松了手任由他们去。
皎然急忙去看穆衿有没有受伤，“还好吗？”
一出口便发现自己能说出话来了。
这便破口大骂，“你有本事冲着我来啊，明知他不是你的对手，真卑鄙。”
“现在演一往情深了？你敢和他坦白教你武功的人是谁？你敢和他解释你消失的那几年是去了哪里？”
皎然蹲下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绝对不向外人道起其中之事。”
穆衿咳嗽几声，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我……我知道……没有怪你……”
她垂下脸来，因不能完全对他坦诚而羞愧，她总有那么多事无法全都让他知道。
凤凰雏不肯认输，“她从未告诉过你鱼龙妙境里教她武功，和她数年朝夕相对的人是谁？难道你就从不怀疑她？”
穆衿强撑着底气，“她会回到我身边，我只知道这个。”
凤凰雏发觉小小的穆衿其实也在挑衅他。
“可你的爱人却永远不会回到你身边了，不是吗？”
凤凰雏没作声。
穆衿很有自信，因他早已看出皎然虽然心不定，神不定，可她就如同这根系一样，深深地抓入泥土下，她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想做的是什么，如果她认定了，道路再曲折，她也不会更改终点了。
比起面前陷入词穷的凤凰雏，穆衿继续道，“就算是你真的把皎然变成了你的无暇，难道这个新的无暇，就不会再离开你吗？她不是任由你摆布的物件。”
凤凰雏沉默着，看向他的神色很奇怪，他想要反击，想要彻底战胜穆衿，至少在他爱的女子面前，他不想输给区区一个凡人。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甚至于在看见巨树后，他叹息了一声。
问皎然道，“你看见了她前世的回忆，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给我那个香包，香包里面又为何要放另一个男子的东西。”
他不想自己告诉自己一个悲惨的答案。
穆衿已看见胜利的曙光，“不言而喻，那个女子从未爱过你，你所追求的，不过是黄粱一梦。”
“不是！”
这句话却是出自皎然之口。
她觉得自己脑子中的东西都很复杂，但她不准备违心应答，她很诚实地说，“如果她不爱你，她就不会陪伴你到死了，如果她不爱你，也不会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穆衿的心很敏感，皎然说出这话后，他的心便越坠越深。
一转脸，皎然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可是我爱的人是穆衿。无暇的爱没那么纯粹，我能感觉到她心中也藏着对那个男子的憧憬，就好像一片海市蜃楼，可你是实实在在就在她面前的人，无暇选择抓住了你，让你陪伴她，同时她也陪伴着你，她当然是爱你的。”
皎然握住穆衿的手，穆衿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担心她不选他，担心那些话是抛弃他走向另外一个人的话，可她从不让他失望。
凤凰雏看着他们，许久后，他说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母亲已经形神俱灭，从三界消失了，甚至没有轮回，我连她的一缕残魂也找不到。至于无暇……罢了，既然你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强留你的必要？”
他的脸上有些失落，“新的竹宿还有长老们，让你杀了我是吗？”
“呵呵，他们还当真是下了一手好棋，我自以为将所有人玩弄得团团转，其实，我不过也是一子。”
“可你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皎然道，“你我都修炼了《高山寿》，我未必不如你强。”
“可你没什么法力，我们最后再玩一场游戏吧。”
“什么游戏？”
“生死。”他邪邪一笑。
“怎么玩？”
“你在这里，竹宿找不到你，你也无法跟他修炼法术，如果你仅凭武功和心法，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他们太高看你了。”
“这话的意思是让我回去再练练？”
“正是。”
“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修炼了千年，又是半神之躯，竹宿没有告诉你，你要杀我就是来找死吗？”
他又道，“二十日，我给你二十日，你们都走吧，离开地宫，二十日后，你到踪寻派来，我在山顶等你。”
皎然想起金崇，“可是我如果真的杀了你，那穆衿也会死，是不是？”
他眉头一挑，“还没忘记这茬？”转过身走了，“那二十日后，你打败一个人，杀了她，把她的心给我，我便替你解开金崇。”
说罢，人影已经不见了。
皎然的声音还在后面跟着，“喂……可是我不能滥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