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与旁人在一起，无暇更喜欢的是自己。
虽然她丑陋，可怕，卑微。
可她还是最爱自己。
如果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爱她，那一定是她自己。
如果她能让自己得到快乐，那么无论什么方式她都会试一试。
她不在乎身边陪伴她的是谁，只要能让她快乐就行。
她喜欢的东西很多，大多都是吃的，酸甜苦辣，每种味道她都喜欢。
从前在村子里，她饿着肚子，有一碗粥都是好的，一粒米她都觉得香甜至极。
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肚子。
吃饱了她才能觉得开心些，可她一直不怎么开心。
村子那么小，没人需要活计，她也赚不到一分钱，家里的地早就卖给了别人，其他人家乱世里收成也不好，好像是上天在惩罚这些凡人，叫他们饿着肚子还要打仗，要让他们快速死亡，然后留下一批幸运的，继续活着。
死的人足够多，战争才能结束，土地才能有收成，皇帝才能不昏聩，臣子才能不贪墨。
上天都已经写好了这个红尘的话本，这些凡人实在弱小，愚蠢，所以他们痛苦，饥渴，生病。
阿娘吃饱的几次也是跟村子里的男子睡觉。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跟人上床也能吃饱饭，可惜她还年纪太小，身形太小，瘦得像蚂蚱，男子看见她跑也吓跑了。
等到再长大些，头又少了半个，脸那么吓人，更没有男子愿意跟一个怪物睡了。
到了杂技班子，她才吃饱了第一顿饭，含着一口米，她的眼泪竟落了下来。
等离开了这片土地，去往更大的都城，她吃了更多，更好吃的东西。
入夜后，她看见笼子里那些怪物身子纠缠在一起，看见那些达官贵人取乐的游戏，看见一个天生无目的孩子肠子流了一地，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失去了食欲。
看着炒肥肠，她甚至想作呕。
那个孩子的尸体丢出去，很快山里的野狗就啃食干净了。
她想要逃，可是逃无可逃，如果离开这里，谁又会收留一个怪胎，他们说不定会杀了她，取笑她，欺负她倒是没什么，可她害怕他们杀了她。
说来也奇妙，无暇从未想过死，她觉得自己已经吃了足够多的苦，以后一定有很多的快乐，如果上天公平的话。
她还没想好，活着就行了。
所以她闭上了心里的眼睛，只要她看不见就不觉得恶心了。
那些人在她身上怎么样，都渐渐不影响她的食欲了。
她没什么上进心，日子这样一天天活下去就行。
她没什么羞耻心，能不渴不饿不累就行。
外头多的是人，长街上饿死的人，山野里常有野兽啃食剩下的人骨。
她已经过得很好了。
成为达官贵人取乐的玩意儿，她一点也不在乎。
有时候他们还会比谁的打赏更多些，有了打赏，他们虽然不能出去自由行走，但能将银钱给打手们，到时候自然有好吃的，好玩的。
她想要什么，脱了衣服跳一跳，盖在头上，身子还是个好身子，养得不错，挨打也少，身上没多少伤。
在遇见阿恒之前，她就已经遇见了孟藏雪。
杂技班子路过一座发了疫病的小城。
他们便被暂时困在那城中，虽然离病人远，暂时没沾染疾病，可班主还是三番两次想带着人马逃出去。
驻守城中的父母官犹在玩乐，不管城中的病患，将他们都赶到疫民署等死。
前往这座城救助疫民的人也不多，孟藏雪就是一个。
城中下了很多日的雨，大雨加上疫民的尸体，疾病很快扩散得更快了。
瘟疫使得城中叠尸无尽。
他们逃也逃不出，只能听天由命，熬过这些时日，等疫病被治愈。
不知是不是有人和上天交换了什么，疫病竟在三个月后慢慢被控制住，尸体越来越少了。
孟藏雪神医的名号甚至传到了杂技班子里。
人人都说他是神医，将他传得神通广大，天上有，地下无。
他们都说他是活神仙，说他是下凡来救百姓的。
有这样美名的人，出身也不凡，他是孟氏主家之子，他的兄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武将，他的祖父曾官至宰相，而他却不想走仕途，其母身弱，他乃孝子，立志学医，只是后来也没能救回母亲，及冠之后，更是精研医术，以治病救人为重。
他们为了庆功，将这位神医带来杂技班子，班主准备了许多绝活，都是他们惯常演给那些达官贵人看的。
他一走进来，这些怪胎便统统停下了，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
原本他们以为这位神医貌不惊人，年岁已长，可没想到迎来的是位翩翩公子，面白如玉，品貌不俗。
在常人面前他们尚且自卑，在这个如仙人一般的公子面前就更是自惭形愧。
他刚进来时，无暇正脱光了衣服在当中转圈子。
头上蒙着发馊的衣物。
他们看呆了他，他也看呆了他们。
因为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奇形怪状的人，更别提这么多。
他在心中暗暗分析着他们的病症，有些是天生畸形，还有一些应该是长大时受了伤，伤口愈合时不幸感染了。
班主抽了鞭子，“都愣着干什么？”
“演啊！”
无暇将头上的衣服解下，看见面前站了这么一个宛如神仙的男子，一时间呆滞在原地。
孟藏雪出神地看着她的半颗头，片刻后似乎觉得这样不好，便没说什么，捡起了她的衣服，撇过头去，“还是穿上吧。”
班主笑了笑，把无暇推给他，“大人尽可享用。”
她的两只脏兮兮的脚在地上来回擦拭自己，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衣服，第一次觉得她就像是墙缝里的臭虫。
他们原本带他来是想带他开开眼，玩一玩，可没想到他就在此处坐诊了。
那些畸形奇怪的人一个个排着队，让他把脉看诊。
他甚至当场为人针灸。
比起看这杂技班子里的人脱光了跳舞，他对他们病变的身躯更感兴趣。
等到了无暇，他特意让她凑近些。
无暇不好意思，她一年到头也不洗一次澡，浑身脏臭，还是他拉着她的手拉她靠近些，她是排在最后一个的人，孟藏雪却对她依旧很耐心。
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好的人呢？
好到她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眼中没有鄙夷，没有恐惧，甚至连那让她不适的怜悯也没有，他只将他们当成正常的人对待，诊治。
孟藏雪查看她头顶的伤，感叹道，“你还真是命大，常人伤成你这个样子，早就一命呜呼了，看来是上天庇佑你，你必有后福。”
无暇听着并不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她怕她说话打断了他，他便不说了。
“日后你要更好地保护自己，当心不要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他要走了，她还没说什么话，她急了，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夸他，“你救了那么多人，真厉害。”
孟藏雪挠了挠头，“嗐，也没什么。”低声道，“其实，第一月我发现汤剂不起作用很着急，还专门到城中的一个庙里求了求。”
“你求了什么？”
孟藏雪道，“我对上天说，请帮我治好这些可怜的人啊，我愿意承受他们所有的病痛疾苦，如果他们都有罪，那我也愿意一并承受，如果这一世受不完，那我来世也乐于偿愿。”
无暇怔住了，他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愿意为世人受苦。
“一定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愿，所以我的药起作用了，治好了那些百姓。”
无暇道，“可是，你不怕吗？”
“怕什么？”
“如果人真的有来世，你过得很凄苦，那该怎么办？”
孟藏雪笑了笑，“那也是我该受的，我甘之如饴。”
她急忙道，“不行，不行的。”
“你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受惩罚。”她说。
孟藏雪笑道，“多谢你关心我。”
无暇问道，“等你治好了他们，你又要去哪里？”
她真想跟他一起走，可是她这副鬼样子，那些人并不会像孟藏雪一样把她当成个正常人对待，她一定会成为他的拖累，再说，他也不一定愿意带她走。
“还没想好，继续治病救人，走到哪里治到哪里。若是有缘，说不定还会再见。”
他走后，无暇时常会想这句话。
有缘再见。
那就是说明，他可能还会回来。
无暇很开心，等了很久很久。
可是孟藏雪再也没回来过。
他就好像一束光短暂地照着她。
她觉得心里很闷很堵，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孟藏雪的帕子落在了杂技班子里，他们抢夺着，最终，她也只抢到了一点碎片，珍藏地贴在她怀里放着，生怕弄丢了。
等到旁人都睡熟了，她再悄悄祈祷。
她祈祷如果上天真的要给孟藏雪不好的命数，她希望她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无数次拯救他的不幸，让他和此刻的她一样幸福。
后来日子久了，她便再也想不起这个人了。
直到快要死了，她才又想起了他。
那时候她已经忘记了也曾为这个人心中堵闷，偏偏是快要死的时候，想起了那个人的承诺，有缘再见，可惜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她很可惜。
阿恒很好，给她新的皮囊，窈窕的身姿，健全的躯壳。
她再也不是人人喊打的怪物了。
阿恒杀了那些人，毁掉了她的过往。
阿恒给予她力量，财富，智慧。
还有爱。
她是某一天忽然惊觉阿恒爱她。
而过往那些日子，她都浑浑噩噩。
爱恨于她并不像那么清晰可见的东西，触手可得。
可是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阿恒竟是爱她的。
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还有一个人毫无理由地爱她。
作为回报，她也应该爱他。
她很努力去爱他，生下孩子，为他复述他要的口诀心法。
他们过得很开心。
开心到她一度想不起过去几十年是怎么像是畜生一样活着，她怀疑过去都是一场噩梦，当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她好害怕现在才是一场梦，一场美梦，她还在困在那个躯壳里，那个杂技班子里，那个小山村里。
爱的至深便是愿意为对方去死。
所以她毫无迟疑，愿意在生死存亡时护住他。
她是他的妻子，这是她应该为他做的，他如此爱她，无暇怎么会看不出他不是凡人，不过他是妖是仙，都无所谓了。
她只记得他是她的夫君。
他总说，“再多爱我一些吧，无暇。”
她松了一口气，这下，她以自己最珍惜的性命告诉了他答案，她已将最深的爱都给了他。
他该满足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求她答应他，来世他还要找到她，跟她再续前缘时，无暇沉默了，看向那两个自己剩下的孩子。
她是妻子，是母亲，这个家给了她太多美好的回忆。
她应该答应他，无论再过多久，她都会等他，无论来世还是几百年后，她都要继续爱他。
可是她只是递给了他那个香包。
香包里装的是什么，她一清二楚。
无暇闭上了眼睛，没能跟他一样得到更漫长的生命，不老的容颜，她反而放下心了，她只想做个普通人，有生有死，一个人若是活得太久，在这个世间看得太多，反而不好。
她隐隐在生死之间时摸到了阿恒脸上的泪水。
然后她想到了那天孟藏雪朝她伸出手，将她脱落的衣服交换给她，要她穿好。
她的身上真脏，要是那天有水就好了，她想要沐浴之后见他。
再然后，她便在想，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呢？
孟藏雪又会去哪里？
他应该救了更多的人，应该去往更远的地方了。
她有些不甘心，为什么要让她遇见那么好的人，她又为什么这样贪婪，有了阿恒还不满足。
她应该想的是阿恒，是这个拥有绝对超越凡人力量的男子，是这个强势地给予了她源源不断爱意的男子。
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在死去前最后的思念。
她甚至想起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是如此可爱，虽然有时候女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像阿恒过去那样露出一条长尾巴，可她和哥哥是如此依赖着她。
他们也爱她。
就像阿恒。
可是他们用尽全力的爱，停留在她脑海时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
最后一个瞬间，她明白了。
爱和被爱从来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