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端坐着。
挺直腰背,她的手放在膝上,端庄十分。
柴彻一进来,皎然就回头看了他一眼。
皎然有些讨厌他了,因为习武之人的直觉让她无法忽视小楼附近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们,她不喜欢柴彻这样监视着师姐,好像在慢慢合拢上手,将一只鸟困在掌心中。
师姐也许能忍受,但她不能。
柴彻走了进来,并不多看皎然一眼,径直走到了逐星身边。
他神情跟平日判若两人,有些不安。
能让他不安的会是什么人呢?
逐星的泪早就干了,对他笑了笑。
柴彻让皎然先出去,逐星却开口说,“她是我妹妹,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她。”
他犹豫片刻,才开了口,“你是当真要嫁给我?”
逐星点了点头,动作虽慢,却已能看出是坚决之意。
他有些慌张,二次追问道,“你永远都不反悔,永远都——”说到第二句话,甚至没有说完。
他已经急切地吻上了她,逐星不知他怎会如此不信她,并没有推开他,反是揽住他的脖颈悉心安抚他的不安。
旁若无人。
皎然面无表情,很是无语,早知道就出去了,在这里呆着还碍眼。
他终于下定决心了,“绪盟仇来了。”
逐星沉默很久,然后说,“他也来了,对吗?”
柴彻点点头。
“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要听到你确切的答案。”
逐星的脸突然有些发红,假意咳嗽几声,想要蒙混过去。
可他偏偏要此刻逼她,逼得太紧,“只要一个答案,你也给不了吗?”
师姐的头垂得更低,“我……”
皎然看不下去了,正要替她说几句,转眼看见柴彻的脸,他不是多话之人,向来喜欢沉默,可是他居然翻来覆去反复问她那些很难答复的问题。
她便闭嘴了,她不能插手他们当前的问答,因为无论她帮师姐说了什么,都不能排除这个男人心头的慌张。
师姐却说,“我出身尚且不如平民,在江湖上也做过些腌臜事,如果你觉得我不能做都督府的媳妇,现在我就可以离开。”
以退为进,皎然一下子就看透师姐了,她以为她的师姐柔弱可欺,不敢反抗,怯懦不已,实则,她能将这个男子玩弄得团团转。
柴彻呐呐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要一句明白话,一句承诺,除了这个,我都不会在意。”
师姐突然站起来,“你对我有恩,多次出手帮我,我自知不该妄想那些不属于我的。”说着就要卸下了头上的环饰,脱去华丽的婚服。
连同嵌着珍珠的鞋子也脱了,赤着脚站着他面前。
皎然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好垂手站着。
柴彻挡在门口,“你要走?”
“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根本不信任我,没有信任的夫妻两人,如何能长久?”
逐星沉着脸,“我虽然身份低微,比不得都督府的二公子,可是我不下贱,如果我要嫁的夫君不能完全信我,爱我,那有什么意思?”
说这话的时候,她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皎然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个身份互换,在柴彻面前,她竟是如此强势,这是皎然此前并没有想到的。
在她面前,师姐向来温柔可亲。
柴彻目光闪动,“如果你一定要跟他走,我会杀了他,在你面前杀了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柴彻就已经挨了她一个巴掌,只见他呆呆地愣在原地。
柴彻这样的人,吃了师姐一个巴掌,他这一生跟人刀剑比试或许也曾受过伤,但羞辱意味这样强的伤害,恐怕是平生第一次。
师姐的巴掌不算快,可是他连闪避也没有。
她的眼中流下泪来,“你以为他只是我的情人?不,他还是我的师兄,我的兄长,从小到大我最敬爱的人,如果你杀了他,我立刻以命相赔。”
他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到床边坐着,又为她穿好了鞋子,“我们不要说这些了,我不会让你离开,如果他能老老实实呆着,我什么也不会做,这样行吗?”
逐星颤声道,“我不会跟他走,我们已经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不必跟我再解释,以后这些话,我都不会追问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信你。你也不必再提什么家世,我喜欢的是人,不是显赫的门第。”
师姐又一次流下眼泪,只是这一次是欢喜的泪。
皎然挠了挠头皮,觉得师姐还挺聪明,四两拨千斤,掉几滴眼泪就把柴彻给稳住了。
柴彻的刀法剑法固然精妙,可是在面对逐星时,全都没用了。
他己在逐星的掌握中。
圣巫听说都督府派人送来了帖子,邀请观礼,正要烧了帖子,却被徒儿拦下,“反正我们早几日,晚几日,应该都没什么吧,师傅?”
“怎么,你跟柴瑜也有交情?”圣巫道。
绪盟仇撒娇似的抱着师傅的手臂,“哎呀,徒儿怎么会跟一个糟老头子有交情,不过,我倒是跟这位新郎官,有几分交情。”
“柴瑜的二公子?你认识他?”
绪盟仇道,“认识,十分熟悉。”
“既然你要去凑一凑热闹,我就顺便去拜访这位多年不见的旧交。”她叫人准备些礼物。
于是婚礼那日,三人便携礼来到都督府,都督闻报甚至亲自出迎,“圣巫来了,今日鄙府真是蓬荜生辉。”
众客人见到三个打扮不像是中原人的客人来了,一个个都交头接耳,不知这是都督大人的哪一路客人。
柴彻也来了,这是步月第一次面对面和柴二公子说话,他人不摆架子,彬彬有礼,可他能感觉到柴彻身上的杀意。
还好,他不是步月想象中趾高气扬的贵公子,逐星喜欢他,也很正常。
都督府对南诏的这几位来客敬若上宾。
酒席上甚至专门备了几道南诏的菜肴,殷切招待圣巫。
步月抬头看了看都督府,张灯结彩,来往小厮忙碌不断,一片喜气。
忽然有个侍女来到步月身后,“还请公子移步到一个地方。”
绪盟仇立刻拉住了步月的手臂,“你要去?”
侍女道,“二公子要单独见你。”
绪盟仇冷笑一声,不客气道,“到底是二公子要见他,还是你们的新娘子?”
步月有些不耐烦,“如果你担心,就跟着一起去。”
绪盟仇果真站起来,“师傅,我去去就来。”
他们跟着侍女来到一座小楼,侍女将他们带到小楼上,然后说道,“公子可自行上去。”
“上了二楼,靠左手边第一个厢房,里边稍候,二公子很快就来。”
步月和绪盟仇走进房,发现满眼红绸的房间中,床边坐着盖了盖头的新娘。
步月一怔,见她身边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皎然。
然后他立刻明白盖头底下是谁。
绪盟仇愤怒极了,“你这贱人,都要成婚了,也让人不得安宁。”
逐星闻声愣了一下,随手摘下了头上的盖头,逐星和步月见了对方熟悉的脸,同时怔住了。
步月只说出了一个逐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而逐星一个字甚至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垂下了头,皎然递过去帕子,怕她又哭了。
有人说道,“是我派人请你们来的,并非我的夫人。”
步月和绪盟仇不约而同看去,原来是柴彻。
绪盟仇冷着脸,“柴二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把我们都叫来,你是要拱手相让你的爱妻?”
柴彻道,“我只是想要证实,逐星在见了他后,会不会改了心意决定离开。”
逐星从床边站了起来,“今日是我大婚,师兄也来吃酒,我感激不尽,承蒙师兄多年照顾,无以为报,日后若有需要妹子相助的,还望师兄不要客气。”
步月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头,鲜血已经流淌在口中,他尽数咽下,对着逐星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缄默不语。
绪盟仇拉着他往外走去,到了门后,师姐突然走了几步,忍不住道,“步月,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站住了,没有回身,一次都没有回头。
逐星的眼眶红了,然而当她转身看向柴彻,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这就是我的答案。”
皎然知道他们还有话要说,走出小楼,走过院落,手按住师兄肩上,“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嗯了一声。
绪盟仇不满道,“师妹,我见你年纪小才不曾和你动气,如果你也像你师姐那般狗皮膏药似的缠着我们,休怪我翻脸无情。”
皎然一笑道,“是谁像狗皮膏药呢?今日我师姐大婚,你可以不来,可你还是带了师兄一起来参礼,真正无耻的人是你,你非要将大家逼到这个地步,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绪盟仇冷哼了一声,“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今日彻底断了我夫君和你师姐的念头,此后也希望不再见了,小师妹!”
皎然骂道,“方才你敢骂我师姐贱人,当着师姐的面我不好动手,现在我给她骂回去,你才是真的贱人,你这贱货,不要脸的。”
她冷冷一笑,突然从袖管甩袖出数只银针,针头发黑,可见是淬了剧毒,猛地刺向皎然的面颊,皎然一闪身,那些银针全都刺在了她身后的灌木丛中,顿时一片绿植全都枯萎了。
步月捉住绪盟仇的手腕,“够了,别再胡闹了。”
她手被捉住,无法再暗算皎然,急忙又射出了一阵毒针,出手狠又快,毫不留情。
皎然游龙一般从容化解,错步闪身,那些银针根本近身不得。
步月就这样拉走了绪盟仇。
皎然哼了一声,“就这点本事啊?”
绪盟仇人已走了,还骂骂咧咧不断,“你等我下次跟你过招,让你五体投地。”
皎然叉腰道,“让本姑娘五体投地的人还没出生呢!”
说着,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姑娘身手矫健,佩服佩服。”
皎然回了头,见是一个陌生男子,“你是谁?今日的客人?”
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很快以笑掩盖了,“姑娘忘了我?”
“我见过你?”
“几个月前,姑娘曾在卢家出手保护我。”
皎然盯着他的脸,慢慢靠近,是他啊,卢旭,重病躺着的时候认识他,现在人站起来了,气色好点了,她倒是认不出了。
“多谢姑娘当日誓死守护,在下感激不尽,记挂姑娘多时,本想早些报答,只是伤得过重,一直不能活动,近几日才能慢慢走路。”
皎然道,“嗐,伤重你就不要乱跑了,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不过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
“姑娘不要推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定然要报答姑娘。”
皎然摆摆手,“你走吧,我不要你报答,柴家的人正恨你们卢家呢,不过你们卢家也肯定恨毒了柴家,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你就不要乱跑了,免得撞到柴家那些不好对付的人,出手稍稍教训你,你便没命了。”
卢旭满脸通红,拱手道,“多谢姑娘提醒,今日是陪同兄长来参加二公子的婚礼,想来柴家和卢家此前交恶,也已都化解了。”
这人真有意思,差点被柴六小姐给弄死了,还敢跑来柴家,勇气可嘉。
说话间,卢旭身旁忽有一人欺身逼近,出手风驰电掣。
一把尖刀刺来,若他敌不过,这刀便是整个刀身戮入,要他小命。
皎然一脚踢开了刀刃,“柴毁,要死啊你!犯病了!”
柴毁要刺第二刀,皎然已经朝前走了一步挡在他们之间,“他今日是你们都督府的客人,你真杀了他,怎么跟都督大人交代?”
柴毁拉起她的手就要走,被她甩开,“你发什么疯呢?”
小楼前已有侍女前来等候,要开始正式行礼了,“皎然姑娘,要带新娘子去前厅了。”
皎然噢了一声,“我就来,就来了。”
急忙叫卢旭走,“别在这里了,不然挨打的还是你,你又打不过他。”
然后对柴毁说,“真把你二哥的婚事搅黄了,你有罪要受,快去前头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