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潜麟苑,她犹弄不清穆衿的意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出来她的易容了吗?六小姐妙手,应该不会轻易被看破。
更何况,韶枫看上去一点也没发觉,那穆衿恐怕就更看不出来了。
皎然出神地去想这事,走了没几步,猛然回想起来方才师姐的事儿,糟了,被这么一出打乱,她倒把师姐给忘了。
扭头要回去,黑夜里,一根细长的蘸水柳枝随风而来,如鞭子一般。
皎然侧身一闪,躲开了柳枝。
再一看,柳树上攀着的,跟个猴子一样的,不是柴毁又是谁。
“大晚上不睡觉,你搁这儿做什么?”皎然不耐烦。
转念一想,“不对,你是跟着我从金麟苑来到了潜麟苑?”
他从树上下来,拍了拍衣襟上的浮沉,“算你聪明咯。”
“有病啊你跟着我,信不信我给你打成猪头?”
他摊摊手,又拍拍自己的脸,“就在这里等你打。”
皎然才懒得理他挑衅,扭头就要回潜麟苑,也不顾穆衿还在里头跟柴彻说什么屁话。
“哎,你还回潜麟苑?”柴毁拦着她,方才他跟得没那么紧,皎然才没发现他,可他在这里盯了一会儿,亲眼看见穆衿和他的侍女进了潜麟苑,她一见穆衿,整个人都不对了。
不能,他不能坐以待毙让皎然有机会回到穆衿身边。
她到了他的金麟苑,那以后她就是他的人了。
“别挡路。”皎然扒开他。
他指着苑内说,“你是来看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皎然不理他,搞不清楚一天天他到底想做什么,这柴府里的男人没一个正常的,只有柴六小姐还算是看上去温文有礼,乐于助人。
“关你什么事,滚开!”
他学着大哥带他到青楼里玩儿时那些世家公子的口吻评价女子,“那女子跟你什么关系?她也出现在会英楼,哦,是你师姐对不对?啧啧,人都昏迷着,不知道二哥干嘛对她那么上心。颜色倒是不错,肌肤雪白,清新雅致的,我二哥看来就喜欢那一挂。不过呀,你也得给你师姐打算好,等她醒了,我二哥玩儿腻味了,她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
他仔细回想着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做出能激怒皎然的嘴脸,就为了耽搁她的脚程,穆衿来时走的是水路,片刻后离开应该也是水路,现在拦住她,一会儿穆衿走了,她就跟他再碰不上了。
她立刻拔出了匕首,狠狠插在他掌心中,向后逼退数步,将他的手掌定在方才那颗柳树上。
柴毁像是被剧毒的蝎子狠狠叮了一下,疼得额间冷汗直流。
在她教训他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说一句话,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她的刀在黑夜中也是精确无误地插中了他的手心。
皎然脸色很正常,她无比冷静,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血一点点顺着树干和匕首流淌下来。
然后她便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柴毁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往他手掌那一处让他疼痛的地方去,奇怪的是他竟从痛苦中感受到了一种快意,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让他周身每个毛孔都舒畅起来。
这种舒畅让他一时间舍不得拔掉皎然赐予他的疼痛,于是便等了片刻。
在这片刻后,他刚拔下匕首,收入袖中,便见门口走出来穆衿。
穆衿敏锐地闻到了鲜血味,还没开口装模作样一番,柴毁就大摇大摆地走远了,他一向是厌恶穆衿到极点。
六月中,师姐的伤慢慢好了起来,在此期间穆衿都没有找过来,他忽然变得安静如常了,如同她才入都督府那一年他蛰伏着预谋着什么。
皎然不知道那夜他到底看出来她是谁没有,她也不愿意再多想了,毕竟都督府没几个人能让她信任,师姐一好起来,她就想要带师姐走。
可是,发生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师姐多日躲着不肯再见她。
她觉得是柴彻在撒谎,师姐醒了怎么会不想跟她离开,这都督府都是眼睛,阴谋算计,有什么好。
她跟师姐才是最亲的同门姐妹。
有一日她偷偷来到潜麟苑想要看师姐,结果看见师姐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呆坐着。
她不知道师姐在想什么,又迫切想要见师姐。
忽然,她低着头抽噎起来,肩膀颤抖着,皎然心里头难受得很,肯定是柴彻非要在她伤好后囚她在此,她觉得受辱了。
她哭了一会儿,抓起了桌上的剑,最简单地挥舞几下,可那把剑却从她手中飞了出去,掉落在地上。
逐星握住手腕,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她现在成了师门的叛徒,师兄也不再回来了,一时间她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她的手也废了,果真如师兄所说,她已是个废人,除了嫁人成家,依赖一个男人,再无其他用了。
一无所有,她日后的路已经不知通向何处了。
她彻底被抛弃了,身后再无一人。
承诺和她一生一世的那个人也已不在,他奔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知道不能怪他,怎么能怪步月,他是为了救她才做出选择。
全怪她自己,她无能,懦弱,活得不像是个人。
从小到大遇到事全是别人替她扛起,唯一的一次站出来保护师妹,却废了自己的手,从此后变成了连把剑都握不起来的废人。
她站了起来,费力提起盛满热水的茶壶,颤颤巍巍地尝试为自己倒一杯水。
水壶口不断移动,流淌出的热水浇在桌面各处,那杯水总算是倒满了。
逐星将手伸向茶盏,废了的右手抖得如筛糠,一盏茶,全撒了。
皎然的脚步不敢再朝前去。
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除非是穿着他人的鞋行路,否则永远都察觉不到身边人鞋里卡的石子。
师姐是为了救她才废了握剑的手,以后师姐该怎么办呢?
江湖上的女子,废了一只手,就再也不能保护自己了。
她害怕了,无比恐惧,她怕的是师姐在恨她。
如果那一日她没有站出来为她争取些时间让她喘口气,那会不会她的手就不会废了。
师姐的眼泪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皎然心中乱划,她转了身,已满脸是泪。
潜麟苑的人或许没有撒谎,也不是柴彻示意他们拦住她,而是师姐真的不想见她了。
她走在都督府里,一时间觉得这里很陌生,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为了那本《高山寿》吗?还是为了师姐?
可是现在秘籍不知下落,师姐也……不想再见她。
皎然不愿立刻回金麟苑,柴毁花招百出让人疲惫至极,一会儿给她做菜,炒了一碟子黑黢黢的东西,她怀疑他是想毒死她,一会儿又给她煮茶,说是要伺候伺候她……谁知道他脑子里装着什么,到底想做什么,前两日甚至要拉她去他母亲那里拜见,让柴筱给她换一张女子的脸,他说要娶她为妻。
不知肚子里又备着多少坏水,她才不想回去跟他斗智斗勇,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要是还能回似愚苑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想回似愚苑。
应当是当年在似愚苑过得太舒心了,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还有穆——不提他也罢。
不过,怎么总不见笑菊姐姐,上次见了韶枫,可笑菊她倒是很久没见到了。
走着走着一抬头,眼前不远处竟就是似愚苑。
她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想着往这里走。
都好几年过去了,她走这条路还是这样顺畅。
皎然换了个方向散步,远离此地。
没一会儿走到了双鱼苑。
还好还好,找六小姐玩吧,总比回去跟柴毁吵来吵去有意思得多。
金麟苑不安宁,这双鱼苑比金麟苑更不安宁呢。
皎然闪身躲进一棵树后,见都督夫人带着一群人乌压压走了,脸色发黑,气急败坏。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双鱼苑,走出树后,一个侍女眼尖,“小玉姑娘?”
这张脸是她前些时候才换的,此前来双鱼苑就是柴六小姐为她选的这张女子的脸。
“啊,是。”她只好应一句。
侍女见她来了急忙上前拉着,“小玉姑娘是二公子的朋友,也是六小姐的朋友,六小姐很喜欢你呢。”
干什么动手动脚,皎然不好意思立刻挣开,“怎么了吗?”
“嗐,六小姐正哭着呢,幸好小玉小姐来了,还请姑娘帮着劝一劝。”
皎然能说不吗?这就被拉扯着上前去了。
两人行至六小姐房外,忽见一只白玉镯子飞了出来,直朝着两人而来。
皎然想也不想一步跃起飞身接了,“怎么丢了镯子出来?”
吓得那侍女连忙请她还回来,“这是小姐未婚夫婿所赠,真要是摔坏了定情信物,可怎么跟卢家交代。”
柴筱吵吵嚷嚷出来了,“砸碎了吗?再没碎我就丢得更远些。”
皎然一见,她两只眼哭肿得像是核桃一般。
什么光彩夺目,风华难得,放在这个哭肿眼的小姑娘身上,都不合适了,她此时就是个闹脾气的小女孩。
见皎然来了,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委屈得更厉害了。
皎然没法子看她哭,拍着她的肩膀问,“怎么啦?”
柴筱道,“阿娘说我是这个家的客人,不能再留了,要我尽早答应婚事,嫁到卢家去。”
这话也忒伤人,不过柴筱年纪还小,怎么就逼得那么急呢,“不然再同你母亲说说,你再过三四年成亲也不晚啊。”
柴筱道,“你方才瞧见我母亲没有?”
皎然点点头。
“她就是过来逼我的,已不能再耽误了。他们逼死了我五姐姐,现在又要来逼我。“
皎然心乱如麻,“什么叫逼死了你五姐姐?”
她抽泣着说出了五小姐成婚后被夫家动辄打骂,她又是个软脾气的,没几年就想不开跳水自尽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真是能逼死人。
皎然愤愤不平,“那都督大人呢,就没找他女婿算账?”
“算什么账,他拉拢崔家还来不及呢,说什么清流世家,读书之人,崔家在世家中地位超然,我父亲想在中原有根系,当然不会得罪他们。”
她说着说着哭得更厉害,“我就是父亲联姻的工具,什么喜怒哀乐都不由自己。”
皎然想劝,不知从何劝起,这种事情她该怎么劝呢。
毁人姻缘下地狱啊。
“也不一定……不一定就像你五姐姐一样命苦,说不定卢家的公子是个——像你一样善解人意的男子,绝不会伤害你。”皎然想了半天的话,只能说出这个来。
她听了果然更加心如槁木,“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皎然知道这话确实安慰不到人,悻悻离开了,“那你要是有事想要找我,就来金麟苑,我一直都在。”
她并不应承这话,侧头不知在看什么。
皎然出了双鱼苑,慢吞吞走着,没一处是安宁的,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而她什么都帮不上。
师姐也不想见她了,柴六小姐看起来对她的安慰也十分不满。
她总是无能为力。
“不行,我得回去。”
她回去从今日开始就教她些招数,让她在宅院里也有自保之力,免得卢家人真的欺负她。
她不是早就想学武功吗?那她可以背着她父母兄长偷偷教她。
有些拳脚功夫也是好的。
快步来到了双鱼苑。
才刚一踏入,就听见苑中哭天喊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她拉住一个神色慌张的侍女问道。
“六小姐……六小姐她跳河啦!”
“什么!”皎然急忙跟在她们后面一路跑着,待看清柴筱的位置,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柴筱看上去呛了好几口水,小脸吓得惨白,倒是一时间不哭不闹了。
皎然生气极了,“你还没嫁过去就想不开了?以后的路谁也说不准会如何?这世上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命,你怎可拿性命开玩笑啊!”
她愣愣的,片刻后哭得撕心裂肺。
皎然抱着她,周围围了一圈侍女,为首的那个吩咐四下封锁消息,“不要让外面的守卫听见动静了,否则夫人和老爷知道了又要动怒。”
“是。”
她拍着柴筱的后背,将她抱起来,“她全身都湿透了,给她换身衣服吧。”
伺候柴六小姐的侍女们急忙带皎然来到柴筱的卧房中,找出来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
歇了片刻,柴筱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洗了脸,重新妆扮,泪水全无了,上前给皎然行礼,“多谢姐姐了,若不是姐姐……我……”
皎然正想跟她说明日开始就教她习武,她此前一直在一边看着,也没能有机会跟着学,都怪柴毁他多管闲事,每次柴筱说想学,就被柴毁一顿骂,说什么大家闺秀哪里能学武,被人笑话都督府没规矩。
侍女忽匆匆过来传消息,“老爷夫人来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