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出的。
比如现在,谢蓝玉沿着一条渗水路面走出几十米,他数着步数经过恒温泳池,池底马赛克拼出的家族徽章在水波中若隐若现。穿过两栋白色小楼,又走了几分钟,面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圆形花圃。
谢蓝玉第三次绕过同株八重樱时,回到入口停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实在想象不到有迷宫的人家会是什么样。
今天见识了。
两旁的槐树沿道路茂盛生长,树冠遮天蔽日,阳光穿不透厚实的叶,和风掀不起汹涌波澜。
葱郁,浓密,包裹着强大的生命力。
斑驳细碎的树影落下,谢蓝玉伸手接了过来。
就连这里的槐树,长得都比家门口的好。
谢蓝玉抬眼望向那无尽的绿意,手指一点点收拢,试图接住那些光影,可却只能无力地握住一团虚幻。
人与人之间,从出生起就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哪怕拼命改变,也不过是在命运既定的轨道上,奋力划出一丝细不可见的偏差。
谢蓝玉很早便认识到了这点,可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感受深刻。
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
他努力赚钱,拼了命地学习,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就是为了能够逃出那片困住他的天地。潮湿,阴冷,充满绝望,他受够了。
可他也只能靠自己。
茂密的树梢沙沙作响,一阵急刹车刹那间划破宁静,紧接着,响亮清脆的口哨声突兀响起。
谢蓝玉闻声回头,翠绿色越野车如同一头张扬的野兽,蛮横地闯入这片静谧。
路风一只胳膊搭在车窗外,额前的碎发翘着,他抬起下巴,“不知道怎么走吧。”
迎面而来的阳光刺眼灼人,谢蓝玉眯起了眼。
“这样,你叫声爹,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指条明路。”
谢蓝玉一言不发地转身,从车旁边径直走了。
是原路返回的方向。他不是傻子,不至于硬着头皮进迷宫,出不来直接就地下葬。这里绿林环绕,环境一等一的好,倒也难找这样的墓地。
车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路风脚踩油门,车子不紧不慢地滑行。
“诶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再走几步,没准就找到大门了呢。”
“这小院其实不大,也就几亩吧,走一天就当锻炼身体,多好。”
“诶不是,你怎么老这样,别人和你说话,你能不能给个正脸?”
“我说小玉……”
“你能闭嘴吗?”谢蓝玉扭过头。
他的忍耐力算好的,但他头一次觉得,人长耳朵真受罪。
路风踩下刹车,“长嘴就是来说话的,我为什么要闭嘴?”
谢蓝玉没回答,他觉得跟这个人多说两句话都伤神,他决定保存体力。
烈日下,他的脸色异常苍白,明明是大夏天,却让人觉得散发着冷气。白瓷一般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黑眉总是蹙着,透着几分疲惫与不耐烦。
路风分不清他这是苍白还是天生白,但看他嘴唇没有血色,还有点干裂,整个人看着也有些摇摇欲坠。
想起这家伙还有低血糖,该不会又要晕倒了吧。
他烦躁地别过头,视线落向前方,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上车。”
谢蓝玉压根没理。
路风探出脖子,冲前面的背影喊:“我说让你上车。”
“你想自己散步,我还不想这么龟速开车呢,你最好马上给爷上来!”
谢蓝玉停下脚步,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走吧,不用等我,我谢谢你。”
路风的车追上人,“你这是哪门子少爷脾气,你以为我闲的吗,大热天出来找你!要不是我爹放话,老子现在正在泳池里蛙泳呢!”
真是清静不得一点。
谢蓝玉两耳嗡嗡的,他舒出一口气,试图缓解这种炎热和聒噪带来的不适感,可无济于事。
还没等他缓过神,雨点突然砸了下来。八月的天,说变就变,骤雨来的猝不及防。
引擎盖上瞬间噼里啪啦。
“我靠,太阳这么大就下雨。你他妈是水鬼转世?”
路风正惊叹,转眸看见车外淋了雨的谢蓝玉,马上变惊恐。
“我艹,完了完了。”
连说几个“完了”,路风推门下车,也不管谢蓝玉愿不愿意,连拉带拽,把他塞进了车里。
罗汉松根系贪婪地吸收38c的雨水。阳光穿过雨幕照在疾驰的车身上,闪着光一路破开晶莹的雨珠。
五分钟后,路风站在客厅,“人我带回来了,下雨是意外,可不关我的事。”
路致河打量半天,最后拉着脸,“让你管住嘴,你真是欠收拾。”
谢蓝玉头有点疼,自己的事他不想牵扯到任何人,也不愿意和这些人产生过度交集。
原本就属于两个世界,连这个家的客人都算不上,不应该一直打扰。
“我淋了一点雨而已,您不用担心。”
转过头,他对着路风简单道了两个字,“谢谢。”
声音不高,没什么诚意。
路致河说:“回屋洗个热水澡,许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让人难以拒绝的话有两种,一种是太过温和,一种是无形的强势。
路致河是第二种。
白静娴一直没说话,在冷眼旁观了几分钟后,终于走上前来,温柔道:“听路叔叔话,快上去吧。”
随后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脸,“别让妈担心了好不好,赶紧回屋里休息。”
停留在脸颊上的手指很快离去,谢蓝玉在刚刚那瞬极近的距离里,看到面前这个女人漠然的眼神,以及脂粉掩饰下的细纹。
路风欣赏着这一出母子情深,觉得诡异又奇怪,这不感情挺好吗。
这外来户就是会装模作样。
可是他再看向旁边,谢蓝玉脸上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安静地垂着眸子,被雨打湿的睫毛一簇簇地,很无力地眨着。
额发上的小雨珠汇聚成一滴,落到鼻梁上,与鼻尖的痣重合,停留两秒,直直滴了下来。
像是哭了一般。
路风没由来觉得,这个人又要发烧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