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永巷深处，铜漏的水滴声比往日更显沉滞。嬴政卧在铺着玄色锦缎的龙榻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枕边的传国玉玺，玉上雕刻的五龙戏珠纹路，被他掌心的冷汗浸得发亮。殿内烛火摇曳，将侍立两侧的臣子身影拉得狭长，空气里弥漫着当归与艾草混合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斯站在榻前左侧，花白的胡须上沾着细密的汗珠。他昨夜刚从骊山大墓的监工现场赶回，衣袍上还沾着些许尘土，眼下却不敢有半分懈怠，目光死死盯着嬴政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句遗命。蒙毅按剑立于右侧，玄铁铠甲的鳞片偶尔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视线掠过嬴政的手，落在殿门外——那里，赵高正捧着鎏金托盘，以“送汤药”为名，频繁向内窥探，眼底的精光藏在低垂的眼帘下，却瞒不过蒙毅锐利的目光。
“李相……蒙卿……”嬴政忽然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艰难地抬起手，将传国玉玺推向李斯，“遗诏……在御案暗格……召扶苏……回咸阳……继位……”
这句话刚说完，嬴政的手臂便重重落下，头歪向一侧，龙榻上的锦缎随之塌陷一角。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烛火爆裂的“噼啪”声，李斯手中的玉玺硌得掌心生疼，他颤抖着嘴唇，刚要开口唤“陛下”，却被赵高抢了先。
“陛下！”赵高扑到榻前，假模假样地哭喊，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陛下归天，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而非急于召公子扶苏回朝啊！”
蒙毅立刻上前一步，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凸起：“赵高！陛下遗命清晰，你竟敢篡改？扶苏公子仁厚，素有贤名，且手握北境三十万大军，召他回朝继位，方能安抚天下！”
“蒙将军这话就错了。”赵高从地上爬起来，拂尘轻扫衣袍上的灰尘，尖细的嗓音里满是算计，“公子扶苏与蒙将军私交甚笃，若他继位，蒙氏权势更盛，可李相呢？”他转头看向李斯，眼神带着挑拨，“前番李相主张焚书坑儒，公子扶苏多次劝谏反对，二人早有嫌隙。扶苏若登基，李相的相位还能保得住吗？”
李斯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三个月前，扶苏在朝堂上直言“焚书无益于教化”，与自己当庭争辩的场景，又想起自己身为楚国人，在秦廷立足全靠嬴政的信任，若扶苏继位，确实难保自身地位。他握着玉玺的手指紧了紧，沉默着没有反驳。
蒙毅见状，急得双目赤红：“李相！你怎能被赵高蛊惑？扶苏公子虽与你政见不同，却绝非记仇之人！若因私怨废立，大秦基业将毁于一旦！”
“蒙将军，话可不能乱说。”赵高上前一步，挡在李斯身前，“陛下临终前，除了你我与李相，再无他人在场，你说陛下传位扶苏，可有凭证？”他伸手去够御案，“不如先取出遗诏，让诸卿共睹，再作定论。”
蒙毅正要阻拦，却见李斯忽然开口：“且慢。”他深吸一口气，将玉玺揣进怀中，“陛下刚崩，京中兵力多由赵成（赵高之弟，郎中令）掌控，若此时取出遗诏，召扶苏回朝，恐引发兵变。不如先秘不发丧，待稳住京畿，再议继位之事。”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蒙毅浑身发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斯，这个曾与自己一同辅佐嬴政、平定六国的老臣，此刻竟站在了赵高那边。蒙毅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高露出得意的笑容。
接下来的三日，咸阳宫被一层密不透风的帷幕笼罩。赵高以“陛下染病，需静养”为由，禁止朝臣入内探望，只让胡亥以“侍疾”之名留在宫中。胡亥本就无主见，被赵高几句“若扶苏继位，你恐性命难保”的话吓得魂不守舍，对赵高言听计从，整日跟在他身后，学着如何应对朝臣的询问。
蒙毅多次试图闯入内殿，都被赵成率领的郎中令卫拦住。第四日清晨，他终于趁守卫换班的间隙，绕到殿后的窗下，却听到殿内传来赵高与胡亥的对话。
“公子，李相已同意修改遗诏，立你为太子，再赐扶苏、蒙恬（蒙毅之兄，北境大将军）死罪。”赵高的声音带着得意，“只需你登基后，仍让李相担任丞相，他便会全力辅佐你。”
“赵卿，这样……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胡亥的声音带着颤抖，“扶苏哥哥手握重兵，若他不遵诏，怎么办？”
“公子放心。”赵高轻笑一声，“蒙恬虽掌兵权，却与扶苏一同在北境，只要诏书加盖玉玺，再派使者快马送去，他们若抗旨，便是谋逆，到时候派赵成领兵去平叛，名正言顺。”
窗外的蒙毅听得浑身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知道，再等下去，不仅扶苏、蒙恬会性命难保，整个大秦都会落入赵高与胡亥手中。他悄悄退开，决定立刻派人去北境给蒙恬送信，让他们早做准备。
可刚走到宫门口，蒙毅就被阎乐（赵高的女婿，咸阳令）拦住。“蒙将军，陛下有旨，命你即刻前往上郡，协助蒙恬将军督修长城，不得延误。”阎乐手持一份竹简，语气冰冷，身后的兵卒已将刀拔出半截，显然是早有准备。
蒙毅看着竹简上盖着的“皇帝信玺”，知道这是赵高伪造的旨意。他刚要拔剑反抗，却想起自己若在此刻动手，只会坐实“谋逆”的罪名，连累蒙氏满门。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放下剑，接过竹简：“我遵旨。”
阎乐见他顺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命人“护送”蒙毅出城。队伍行至咸阳城外的渭水桥时，蒙毅忽然勒住马，回头望向咸阳宫的方向。晨雾中，宫墙的轮廓模糊不清，他仿佛看到嬴政的灵柩被藏在殿内，得不到应有的安葬，又仿佛看到扶苏接到赐死诏书时的绝望神情。他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落，心中暗誓：若有机会，定要揭穿赵高的阴谋，还大秦一个清明。
与此同时，咸阳宫内，李斯正拿着修改后的遗诏，犹豫不决。遗诏上“立胡亥为太子”的字迹，是他亲手所写，可每当想起嬴政临终前的嘱托，他就如芒在背。赵高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相，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胡亥年幼，登基后还需你辅佐，只要你我同心，大秦的权柄，仍在你我手中。”
李斯看着赵高眼中的野心，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可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将遗诏递给赵高：“尽快派使者送去北境，务必确保扶苏、蒙恬接诏。”
赵高接过遗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李相放心，我早已安排好了。”
三日后，使者抵达北境的上郡。扶苏看着“赐死”的诏书，如遭雷击，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蒙恬捡起竹简，仔细查看后，眉头紧锁：“公子，此诏有疑！陛下病重，怎会突然赐死你我？定是赵高、李斯篡改遗诏，你万万不可轻生！”
“可是……”扶苏的声音带着绝望，“诏书加盖了玉玺，又是李相亲笔所写，怎会有假？父亲待我严苛，或许早已不满于我，此番赐死，也是意料之中。”
“公子！”蒙恬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说，“我已收到蒙毅的密信，赵高在咸阳把持朝政，陛下恐怕早已归天！你若死了，正中赵高下怀，大秦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不如你我领兵回咸阳，清君侧，诛奸佞，夺回属于你的皇位！”
扶苏摇了摇头，泪水从眼眶中滑落：“父亲尸骨未寒，我怎能领兵叛乱？若我这样做，便是不忠不孝。”他捡起地上的剑，对准自己的胸口，“蒙将军，你若想保全性命，便领兵归降，若不愿，便带着军队退回草原，切勿为我陪葬。”
话音刚落，扶苏便拔剑自刎，鲜血溅落在雪地中，染红了一片白霜。蒙恬看着他的尸体，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他若领兵回咸阳，便是谋逆，若不回，又无法为扶苏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拒绝归降，被使者囚禁在阳周县的监狱中，等待着赵高的下一步处置。
消息传回咸阳时，胡亥正在宫中设宴庆祝。赵高将扶苏已死、蒙恬被囚的消息告知他，胡亥瞬间松了口气，举起酒盏笑道：“赵卿，多亏了你，不然我今日还在担惊受怕。”
赵高躬身笑道：“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他顿了顿，又说，“眼下扶苏已死，蒙毅还在上郡，蒙恬被囚，当尽快处置蒙氏兄弟，以绝后患。另外，陛下该正式登基，昭告天下了。”
胡亥点头同意，立刻让人筹备登基大典。而李斯站在殿角，看着眼前歌舞升平的景象，心中却满是不安。他想起扶苏自刎的消息，想起蒙毅被流放时的眼神，总觉得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大秦，等着自己。
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举行。这三日里，咸阳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百姓们虽不知扶苏已死，却察觉到宫城的守卫比往日严密了许多，街头巷尾的兵卒频繁巡逻，偶尔还会传来“抓捕乱党”的呵斥声。酒肆里，几个儒生模样的人偷偷议论“陛下病重多日，为何突然要举行登基大典”，却被巡逻的兵卒抓了起来，以“妄议朝政”的罪名打入大牢。
登基大典当日，胡亥身着玄色冕服，一步步走上咸阳宫的高台。阳光洒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怯懦——他站在嬴政曾经站过的位置，接受百官朝拜，却总觉得脚下的台阶不稳，仿佛随时会跌落下去。赵高站在他身边，低声提醒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如同操纵木偶一般，掌控着整个大典的流程。
蒙毅被押回咸阳，跪在高台之下。他看着胡亥坐在龙椅上，看着赵高站在一旁得意洋洋，心中怒火中烧，却被兵卒按在地上，无法起身。当胡亥宣布“蒙毅勾结扶苏，意图谋逆，赐死”时，蒙毅忽然挣脱兵卒的束缚，站起身怒吼：“赵高！你篡改遗诏，害死扶苏公子，囚禁蒙恬将军，你会遭天谴的！大秦会毁在你手中！”
赵高脸色一沉，对阎乐使了个眼色。阎乐立刻上前，拔出佩剑，一剑刺穿了蒙毅的胸膛。蒙毅倒在地上，目光依旧盯着高台之上的胡亥与赵高，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染红了身前的青砖。
百官看着这一幕，皆沉默不语。他们中有不少人知道遗诏的真相，却畏惧赵高的权势，不敢发声。李斯站在文官之首，看着蒙毅的尸体，手指紧紧攥着朝笏，指节泛白，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这场权力交接，从一开始就错了，而大秦的命运，也将从这一刻起，走向不可预知的深渊。
大典结束后，胡亥回到后宫，看着满殿的珍宝与舞姬，终于露出了笑容。赵高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份奏折：“陛下，蒙恬在狱中仍不认罪，还试图联络旧部，不如尽早赐死，以绝后患。另外，臣已草拟了新政的初步章程，待陛下歇息过后，便可商议。”
胡亥接过奏折，随意翻了几页，便扔在桌上：“新政之事，全凭赵卿与李相做主，我只需安心享乐便可。”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躬身退下。他走出后宫，看着咸阳宫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知道，从今日起，大秦的权力，已真正落入自己手中。而那场由权力交接引发的灾难，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席卷整个天下。
夜色渐深，咸阳宫的灯火依旧明亮。胡亥在后宫饮酒作乐，赵高在书房谋划着下一步的计划，李斯在府中对着嬴政的灵位发呆，而百姓们则在兵卒的监视下，早早熄灭了家中的灯火。整个咸阳城，看似平静，实则早已被权力交接的阴影笼罩，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