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哨
晨雾像一块被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狼啸坡的山脊上。林缚趴在望楼的箭垛后，手里的千里镜镜片上凝着一层薄霜，他用指腹擦了擦，镜中景象便清晰起来——三里外的官道尽头，出现了几个小黑点，正沿着路边的沟壑缓缓移动。
“来了。”他低声道。身边的陈武立刻绷紧了脊背，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这是神秘势力抵达防线的第三天。前两日他们只是远远扎营，黑狼旗在营寨上空飘得张扬，却始终没动静。联盟上下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千里镜里，那几个黑点渐渐清晰。是骑兵，穿着与之前不同的轻便甲胄，马鞍旁没挂长戟，只悬着短弩和弯刀。他们的动作很谨慎，每走百步就会停下，一人举着类似千里镜的物件观察，另外几人则分散开来，用长矛戳探路边的草丛。
“侦查兵。”陈武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将军，按计划行事？”
林缚点头，放下千里镜。望楼下方，坡地西侧的矮墙后，五十名弓弩手正屏住呼吸。那里原本是联盟防线的薄弱处——一段没来得及修补的缺口，只用几捆干草象征性地挡着，甚至能看到墙后稀疏的守卫。这是廉颇亲自定下的诱饵，特意让负责巡逻的士兵在那里“偷懒”了两个时辰，确保能被对方的探子看到。
“让第三队把草捆挪开些，露出脚边的碎石。”林缚对传令兵道，“告诉他们，别绷太紧，装作在打盹。”
传令兵应声而去。没过多久，千里镜里的骑兵似乎被那处缺口吸引了，加快了速度。他们的阵型也变了，两人在前，三人在后，呈楔形朝缺口靠近，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声音很轻，却像鼓点敲在林缚心上。
陈武数着数：“还有一百步……八十步……”
林缚忽然按住他的手：“等等。”
镜中，最前面的骑兵突然勒住马。那是个高个子骑士，头盔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他侧耳听着什么，忽然抬手示意同伴停下。紧接着，他从马鞍旁抽出一支短矛，朝缺口方向掷去。
短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扎在草捆旁的空地上。没有陷阱触发的声响，只有矛尖入土的闷响。
骑兵们似乎松了口气。高个子骑士打了个手势，五人再次前进，这次速度更快，直接冲向那处缺口。
“五十步！”陈武低喝。
林缚猛地起身，拔剑指向缺口：“放箭！”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瞬间起身，五十支箭矢带着尖啸冲出晨雾。最前面的两名骑兵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射穿了咽喉，翻身落马。后面三人反应极快，立刻翻身下马，躲到马腹后，同时举起短弩反击。
箭矢撞在矮墙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一名弓弩手被射中肩膀，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掷矛！”林缚喊道。
墙后的士兵们立刻举起备好的短矛，朝着马腹后的黑影掷去。惨叫声响起，又有一名骑兵被刺穿了小腿，倒在地上挣扎。剩下两人见状，拖着受伤的同伴想往后撤，却被坡下突然冲出的步兵拦住了去路——那是林缚埋伏在密林里的小队，专等鱼上钩。
厮杀声很快平息。晨雾被血腥味搅散了些，坡下躺着四具尸体，还有一个活着的俘虏被反绑着双手，由两名士兵押着往中军帐走去。
陈武兴奋地搓着手：“将军，这下马威够狠！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咱们。”
林缚却望着神秘势力营地的方向，眉头没松开。刚才那高个子骑士的警觉让他不安——对方显然不是鲁莽之辈，能在最后关头试探，说明他们的侦查极有章法。
“把那具带箭的尸体拖过来。”林缚道。
士兵很快把最前面那名骑兵的尸体抬到望楼下。林缚蹲下身，掀开对方的头盔。一张年轻的脸，皮肤是异样的苍白，嘴唇却红得像涂了血。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浅灰色的，像蒙着层雾。
“将军，你看这个。”陈武指着尸体腰间的令牌，上面刻着那个黑色巨狼图腾，图腾下方还有一行奇怪的文字，弯弯曲曲的，不像中原任何一种文字。
林缚用匕首把令牌撬下来，揣进怀里：“让亲兵把尸体处理掉，别留下痕迹。另外，告诉全军，加强戒备，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了。
午时刚过，原本沉寂的神秘势力营地突然有了动静。黑狼旗被拔起又重新竖起，这次是三面大旗并排飘扬，旗下的士兵开始列队。他们的动作极快，半个时辰内，就排出了一个巨大的方阵，矛尖如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至少有三万人。”廉颇的声音出现在林缚身后。老将军不知何时登上了望楼，手里拄着一根铁杖，杖头刻着虎头。
林缚转身行礼：“老将军。”
廉颇摆摆手，目光落在对方的方阵上：“看到没？他们的队列是菱形的，前锋尖，两翼厚，这是典型的强攻阵。一旦突破一点，两翼立刻能包抄过来，把缺口撕得更大。”他顿了顿，铁杖在楼板上敲了敲，“那支侦查队只是开胃菜，现在才是正餐。”
话音刚落，对方阵营里突然响起一阵号角声，呜呜咽咽的，像鬼哭。紧接着，方阵开始向前移动，步伐整齐划一，踏得地面咚咚作响，连望楼都在微微震动。
“传令各营，按原定部署坚守。”廉颇的声音沉稳如常，“林缚，狼啸坡是菱形阵的顶点，压力会最大，你撑住。”
“末将遵命！”
廉颇走后，林缚立刻召集各队将领。李敢也来了，他的青州军负责左翼，此刻正站在坡下的平地上，指挥士兵调整床弩的角度。
“他们的步兵在前，骑兵在后，看样子是想先用步兵消耗我们的箭支。”李敢指着对方的阵型，“那些步兵穿的甲胄比之前的骑兵还厚，普通弓弩怕是难穿透。”
林缚点头：“让床弩先瞄准他们的前排，打乱节奏。陈武，带你的人去加固缺口处的矮墙，用石块堵死，别给他们可乘之机。”
陈武领命而去。林缚又看向负责右翼的将领：“你们那边靠近密林，注意防备他们绕后。我已让人在林子里埋了响铃，一旦有动静立刻示警。”
布置完毕，他再次登上望楼。此时对方的方阵已经推进到一里之外，能看清他们的甲胄——那是一种暗灰色的铁甲，甲片层层叠叠，像鱼鳞一样，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们停下了。”陈武喘着气跑上来，手里还沾着泥。
林缚望去，果然，方阵在距坡地百步处停了下来。前排的士兵突然单膝跪地，举起盾牌组成一道盾墙，后面的士兵则开始架设抛石机——这次不是之前的十数架，而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至少有五十架。
“不好，他们要远程打击！”李敢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快让士兵躲进掩体！”
林缚刚想下令，对方的抛石机就发动了。数十枚黑铁球呼啸着飞来，砸在坡地上，碎石和泥土被掀得老高。有几枚直接砸在矮墙上，夯土筑成的墙身顿时塌了一角，几名来不及躲闪的士兵被埋在下面。
“床弩，反击！”林缚大喊。
十架床弩同时发射，粗长的弩箭朝着抛石机阵地飞去。但对方的盾墙太厚，弩箭撞在盾牌上，大多被弹开了，只毁掉了两架抛石机。
“继续放！”李敢红着眼喊道。他的青州军就在抛石机的射程内，几轮打击下来，已经有不少士兵伤亡。
林缚咬着牙，看着坡下的士兵被铁球逼得抬不起头。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
“陈武，带五十人，从西侧密林绕过去，目标是他们的抛石机阵地。”林缚低声道，“别硬拼，放火箭烧他们的弩弦和木架，扰乱就行。”
陈武眼神一亮：“是！”
很快，五十名士兵背着火箭，猫着腰钻进了西侧的密林。那里有一条猎人留下的小道，能绕到对方阵地的侧后方。
抛石机的打击还在继续。狼啸坡的矮墙已经塌了好几处，士兵们只能躲在残垣后，用盾牌护住头顶。林缚看到李敢正亲自搬着石块修补缺口，额头上青筋暴起。
“将军，你看！”一名士兵突然喊道。
林缚望去，只见对方的抛石机阵地突然燃起了火光。几架抛石机的木架被点燃，浓烟滚滚，很快便蔓延开来。阵地上的士兵慌乱起来，抛石机的发射节奏顿时乱了。
“成了！”陈武的声音从通讯兵那里传来，带着喘息，“我们烧了他们七八架，现在正往回撤！”
林缚松了口气，刚想让通讯兵传令嘉奖，却见对方阵中突然冲出一队骑兵，朝着密林方向追去。那队骑兵速度极快，手里的弯刀闪着寒光。
“不好，陈武被发现了！”林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立刻对李敢喊道：“李将军，借你的破甲弩用用！”
李敢二话不说，让人把一架破甲弩推到望楼下。林缚亲自上前，调整角度，瞄准了那队骑兵的领头人。
“放！”
弩箭如流星般射出，精准地穿透了领头骑兵的胸膛。那人身形一顿，从马上栽了下来。后面的骑兵阵脚大乱，速度慢了下来。
趁这功夫，密林里冲出了陈武等人的身影，虽然有人受伤，但总算安全撤回了坡地。
“快关隘口！”林缚喊道。
士兵们立刻把沉重的木门关上，插上门闩。刚做完这一切，对方的骑兵就冲到了隘口前，弯刀劈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抛石机的打击已经停止了。对方的方阵开始再次前进，这次速度更快，前排的士兵举着盾牌，像一堵移动的墙，朝着坡地压来。
“弓箭手准备！”林缚站在望楼最高处，拔出剑，“等他们进入五十步范围，听我号令！”
坡地上的士兵们纷纷探出头，拉满弓弦。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对方的前锋很快进入了五十步范围。他们的盾墙密不透风，连缝隙都很少。
“放箭！”
箭雨再次落下，撞在盾牌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却没造成多少伤亡。
“继续放！”林缚喊道，“瞄准他们的脚！”
箭矢开始朝着盾牌下方的缝隙射去。惨叫声响起，前排的士兵有人被射中了腿，盾墙出现了一丝松动。
但很快，后面的士兵就补上了缺口，方阵依旧在前进，已经到了坡底，开始攀爬。
“滚木！礌石！”
坡顶的士兵们推出早已备好的滚木和礌石，朝着攀爬的敌军砸去。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士兵被砸得粉身碎骨，滚下坡去。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上爬，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狂热。
“他们疯了吗？”一名年轻的弓弩手喃喃道。
林缚的心沉了下去。他见过悍勇的军队，比如燕军，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仿佛不知疼痛，不知死亡，只知道前进。
“将军，左翼快撑不住了！”通讯兵跑来喊道，“青州军伤亡太大，李将军让你派兵支援！”
林缚看向左翼，那里的矮墙已经被攻破了一个缺口，敌军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李敢带着士兵们在缺口处浴血奋战，身上的铠甲都被染红了。
“让第二队去支援左翼！”林缚下令，“告诉李将军，死守半个时辰，我马上调人过去！”
就在这时，右翼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是林子里的响铃被触发了。
“右翼有敌军绕后！”哨兵大喊。
林缚心里一紧，右翼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只有两百名士兵驻守。
“陈武，你带一百人去右翼！”他急声道，“务必挡住他们，别让他们抄了后路！”
陈武刚领命，望楼下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将军，俘虏……俘虏不见了！”
林缚一愣，随即想起那个被押往中军帐的活口。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怎么会不见的？”
“刚才抛石机轰炸时，看守他的士兵被砸伤了，回头就发现人没了……”
林缚猛地看向对方的阵营。黑狼旗下，一个高个子身影正站在那里，似乎在朝这边眺望。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形，像极了早上被射死的那名侦查兵头领。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那俘虏根本不是普通的侦查兵，而是对方的将领，故意被俘，就是为了摸清联盟的兵力部署！刚才的绕后，恐怕就是他传递的消息。
“糟了！”林缚低骂一声，“他们知道我们的兵力分布了！”
话音未落，对方的方阵突然变阵。原本攻向左翼的士兵开始回撤，转而猛攻狼啸坡的中央——那里，正是林缚身边兵力最空虚的地方。
同时，右翼的铃声越来越急，显然敌军的兵力远超预期。
“将军，怎么办？”陈武的声音带着慌乱。
林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身边仅有的三百名士兵，又望向远处正在浴血奋战的李敢，还有右翼隐约传来的厮杀声。
“所有人，听我号令！”他举起剑，剑尖直指前方，“守住中央！就算只剩一人，也不能让他们过去！”
士兵们被他的气势感染，纷纷举起兵器，齐声呐喊：“死守！死守！死守！”
喊杀声震彻山谷，盖过了敌军的冲锋声。林缚纵身跃下望楼，落在阵前，长剑横握，迎向了第一个爬上坡的敌军士兵。
阳光终于穿透了晨雾，照在狼啸坡上。坡地已经变成了红色，尸体层层叠叠，分不清是联盟的还是神秘势力的。但在这片血色中，一面残破的联盟大旗依旧在风中飘扬，旗下，林缚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从未动摇。
神秘势力的进攻还在继续，他们的士兵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多的尸体。而联盟的士兵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比矮墙更坚固的防线。
林缚知道，这只是第一天。后面的战斗会更残酷，更艰难。但他不怕，因为他看到身边的士兵们眼中，闪烁着和他一样的光芒——那是守护家园的决心，是绝不屈服的意志。
当暮色降临时，进攻终于暂时停止了。神秘势力的士兵们撤回了营地，留下满地狼藉。林缚靠在断墙上，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血色，身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将军，该换药了。”陈武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条。
林缚接过，刚想包扎，却看到远处的神秘势力营地亮起了火把，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星。他知道，今晚不会平静。
“通知各队，轮流休息，保持警惕。”他站起身，拍了拍陈武的肩膀，“告诉大家，撑过今晚，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升起。”
陈武重重点头，转身去传令。林缚望着对方的营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剑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但依旧锋利。
他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不知道最终能否胜利。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战斗就不会结束。这道防线，绝不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