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影之墟
星历347年，初环边缘的“碎星回廊”迎来了它的第三千次季节转换。按星图记载，这里的星尘带会在此时泛起银蓝色的荧光，像一条被宇宙遗忘的丝带，温柔地缠绕着初环的能量光轨。但这一次，最先抵达回廊的贸易船“隼鸟号”传回的最后一帧画面里，没有荧光，只有一片翻滚的灰色迷雾，像某种活物的黏液，正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星尘。
三天后，隼鸟号失联。
紧接着是“远航者九号”、“双子星货运组”……一周内，途经碎星回廊的七艘飞船全部失去联络。初环议会的警报系统第一次在非战争时期拉响了最高级别的红色警报，能量中枢的光带因过载而闪烁不定，像一群焦虑不安的星鱼。
流的实验室在初环第三区的地下岩层里，这里永远恒温，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鸣和数据流过光屏的沙沙声。当第七艘飞船的信号彻底消失时，他正调试着新研发的粒子探测器——一种能捕捉到十光年外尘埃振动频率的精密仪器。警报声穿透岩层传来时，探测器的光屏突然跳变，原本稳定的绿色波形被一片杂乱的灰色噪点覆盖。
“异常粒子流，坐标……碎星回廊。”流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翻飞，光屏迅速放大，灰色噪点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扭曲的粒子，它们像饥饿的寄生虫，正疯狂啃噬着周围的能量场波形，“侵蚀性极强，能分解能量场的稳定结构……这不是自然现象。”
他调出回廊的实时星图，那片灰色迷雾已经扩散到了星尘带的三分之一区域，边缘处的星尘像被漂白的灰烬，失去了所有光泽。更诡异的是，迷雾周围的空间曲率出现了微小的异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呼吸”，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能量场的波动。
“流，到医疗舱来。”通讯器里传来晓的声音，她的语调一向平稳，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初环的医疗舱是用透光水晶建造的，阳光透过能量折射板，在地板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但今天，这里的光芒似乎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显得格外昏暗。三张医疗床上躺着三个穿着不同飞船制服的人，他们是两天前从迷雾边缘被巡逻舰救回的，来自隼鸟号的船员。
流走近时，其中一个船员正好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本该充满星航经验的眼睛，此刻却像蒙着一层白雾，空洞得让人发冷。他看着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气音。
“他们醒了三天，能说话，能行动，甚至能准确操作飞船的基础设备。”晓站在医疗舱的观察窗前，指尖划过窗上凝结的水汽，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但他们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哪个星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文明叫什么。”
流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见过战争留下的创伤，见过能量辐射导致的记忆衰退，但从未见过如此精准的“遗忘”——他们记得技能，记得语言，却唯独抹去了关于“归属”的一切。就像一把刀，精准地剜掉了文明在个体身上刻下的最深印记。
“检测过他们的神经突触和记忆晶体了吗？”流问。
“检测过了，没有物理损伤。”晓转身，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亮，“就像有人用一块布，轻轻擦掉了黑板上的某个名字，其他的内容都完好无损。”她指向其中一个船员手腕上的徽章，那是一个银色的飞鸟图案，“隼鸟号的船徽，他认识这个图案，知道这是自己飞船的标志，但当我问他，这个标志属于哪个文明时，他的瞳孔会出现短暂的涣散，然后说‘不知道’。”
流沉默了。他想起了探测器捕捉到的灰色粒子，它们侵蚀能量场，而文明的记忆，本质上也是一种依托神经能量场存在的信息编码。如果那些粒子能精准攻击这种编码……
“不是物理攻击，是记忆掠夺。”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走到医疗舱中央的星图桌前，激活了立体星图。碎星回廊的位置被红色标记突出显示，而在那片标记的边缘，有一个几乎被星尘覆盖的古老符号——像是一团被线条缠绕的迷雾。
“这个符号，”晓的指尖轻轻点在符号上，星图随之放大，露出符号周围密密麻麻的小字，“出现在初环最早的星图拓本上，是‘遗忘之地’的标记。拓本的注释里提到过一个传说，关于‘雾影族’。”
流凑近看，那些文字是用早已失传的星盟古文书写的，他只能辨认出零星的词汇：“记忆”、“迷雾”、“吞噬”、“无名者”。
“议会的档案馆里有译文。”晓调出一份泛黄的电子档案，光屏上浮现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宇宙之隙，有族名雾影，居灰色迷雾中，以文明记忆为食。被食者，忘其名，失其根，如孤星漂流……”
“以文明记忆为食。”流重复了一遍，后背泛起寒意。物理武器可以防御，能量攻击可以抵消，但这种针对记忆的掠夺，该如何对抗？如果一个文明的成员都忘记了自己的起源，忘记了彼此的联结，那么这个文明本身，还存在吗？
就在这时，医疗舱的警报突然响起。一个船员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惊恐，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反复喊着一个词：“……家……家……”
但他的声音很快变得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的眼神重新黯淡下去，松开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刚才的惊恐只是一场幻觉。
“他刚才……好像想起了什么。”流说。
晓的脸色凝重：“不是想起，是记忆正在被剥离的痛苦反应。就像有人从你手里抢走最珍贵的东西，你会下意识地挣扎，但最终还是会失去。”她看向星图上的灰色迷雾，“它们在扩大，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一周，就会蔓延到初环的殖民星。”
流调出探测器的最新数据，灰色粒子的浓度在过去一小时内上升了17%，它们的运动轨迹呈现出明显的目的性，正朝着初环能量场最薄弱的区域聚集。
“我需要更接近迷雾进行探测。”流说，“必须弄清楚这些粒子的运作机制，找到它们的弱点。”
“太危险了。”晓摇头，“巡逻舰的能量护盾在迷雾边缘只能坚持三分钟，你的探测船……”
“没有时间了。”流打断她，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调出了自己的私人飞船“星尘号”的参数，“星尘号的护盾用了新型的反粒子涂层，也许能抵抗粒子侵蚀。而且，我必须知道，它们为什么只掠夺‘文明名称’这种特定的记忆。”
晓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调出一份加密文件：“这是初环最古老的星图拓本完整版，里面提到雾影族‘惧共鸣之音’。我不知道‘共鸣之音’是什么，但或许对你有用。”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让燃的战队在回廊外围接应你，一旦你的信号出现异常，他们会立刻强行介入。”
流点头，他知道燃的“赤焰战队”是初环最精锐的防御力量，燃本人的能量核心能与初环产生共振，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能力。
三小时后，星尘号驶出初环的能量屏障，朝着碎星回廊飞去。舷窗外，星尘带的银蓝色荧光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灰色。流打开了所有探测仪器，光屏上的数据开始疯狂跳动，灰色粒子的浓度越来越高，它们像细小的幽灵，撞击着星尘号的护盾，发出滋滋的声响。
“护盾能量剩余87%，粒子侵蚀率0.3%。”飞船的AI播报着数据。
流紧盯着屏幕，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些粒子在接近星尘号的通讯天线时，会出现短暂的停滞，仿佛被某种频率干扰了。他立刻调出通讯天线的运行频率——那是初环通用的星际通讯频段，包含着无数文明的语言编码和信息标记。
“难道……它们害怕的是‘信息本身’？”流喃喃自语。他尝试着向飞船周围发送一段随机的星图数据，光屏上，粒子的运动果然出现了紊乱。
就在这时，飞船的探测器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信号，来自迷雾深处。那不是能量信号，也不是常规的通讯信号，而是一种……类似脑电波的波动，但频率更高，更复杂，像是无数记忆碎片在碰撞、融合。
流将信号接入解析系统，屏幕上浮现出断断续续的画面：一片燃烧的星空，无数飞船在爆炸中解体，一个模糊的种族在祭坛前祈祷，他们的嘴里反复念着一个名字，但流听不清……画面突然中断，被一片刺目的灰色覆盖。
“警告，护盾能量剩余63%，检测到高强度记忆波冲击。”AI的声音带着警报音。
流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混乱的画面：他的童年，父母教他辨认星图的场景，初环科学院的毕业典礼……这些画面正在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看东西。他猛地咬住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立刻关闭了信号接收端口。
头痛消失了，但那种被窥视、被剥离的感觉还在。流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印记，是他所属的“星核文明”的标志。他盯着那个印记，在心里默念着“星核”，一遍又一遍，仿佛只要念得够快，就不会被夺走。
“原来如此……”流的声音有些发颤，“它们不是在‘吞噬’记忆，是在‘读取’，然后‘抹除’。就像删除文件一样，精准地定位‘文明名称’这个关键词，然后清除它。”
他想起了医疗舱里的船员，他们记得技能，记得语言，却忘了自己的“根”。这比单纯的记忆丧失更残忍，因为它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让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却永远找不回来。
星尘号继续深入迷雾，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飞船自身的探照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前方翻滚的灰色。流的探测器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蜂鸣，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像是由无数细小的影子聚合而成，漂浮在迷雾深处。
“那是什么？”流放大图像，轮廓的细节逐渐清晰——那不是实体，而是由无数灰色粒子构成的虚影，形状酷似一只巨大的眼睛，瞳孔里闪烁着破碎的光斑，像是无数被吞噬的记忆碎片。
“雾影族……”流低声说。
就在这时，那只“眼睛”突然转动，对准了星尘号。一股强大的能量波瞬间袭来，飞船的护盾发出刺耳的警报，能量读数暴跌至30%。流的脑海中再次响起那种混乱的记忆波，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却能被直接理解的声音：
“……遗忘……是宇宙的呼吸……”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流对着通讯器大喊，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听到，但他必须问。
记忆波停顿了一瞬，然后传来更清晰的回应，带着一种古老而疲惫的语调：
“……我们是记录者……当文明不再讲述自己的故事……记忆就会腐烂……我们……清理腐烂之物……”
流愣住了。清理腐烂之物？难道那些被掠夺记忆的文明，都已经“不再讲述自己的故事”了？他想起隼鸟号的航线记录，他们所属的“空岛文明”近年来因内战而分裂，年轻一代早已不再学习古老的星图传说，他们的文明记忆，正在被自己遗忘。
“所以你们不是在掠夺，是在……回收？”流问。
“……回收……归还给宇宙……”记忆波的频率开始变低，“……抵抗……无意义……遗忘……终将降临……”
星尘号的护盾彻底消失了，灰色粒子像潮水一样涌入船舱。流感到自己的记忆正在快速流失，他想起了晓的脸，却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却开始怀疑“流”这个称呼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不……”流挣扎着，他想起了晓给的那份拓本，“共鸣之音……”
他猛地激活飞船的所有通讯设备，将初环所有文明的语言编码、历史档案、甚至是孩子们的童谣，全部压缩成一道能量波，朝着那只“眼睛”发射出去。这是一道混杂着无数声音的洪流，有欢笑，有哭泣，有祈祷，有歌唱，那是无数文明正在“讲述”的故事。
能量波穿过灰色迷雾，撞上了“眼睛”的虚影。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灰色粒子开始剧烈地颤抖，像是被火焰灼烧的冰块，“眼睛”的轮廓在能量波中不断瓦解、重组。流的脑海中，那道古老的声音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太多……太吵……停止……”
流没有停止，他将自己的记忆也注入能量波——他的童年，他的研究，他与晓、燃并肩作战的日子。这些记忆或许微不足道，却是他作为“流”，作为星核文明一员的证明。
“我们在讲述！我们没有忘记！”流对着通讯器大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能量波达到了顶峰，在迷雾中炸开一道耀眼的白光。流看到无数记忆碎片从灰色粒子中挣脱出来，像被放飞的萤火虫，朝着初环的方向飞去。那只“眼睛”的虚影在白光中迅速淡化，最终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消散在星尘带中。
灰色迷雾开始退去，露出了后面被吞噬的星尘，它们重新泛起银蓝色的荧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流的探测器显示，那些侵蚀性粒子正在快速分解，变成无害的宇宙尘埃。
“护盾能量恢复中，记忆波冲击消失。”AI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流瘫坐在驾驶座上，浑身冷汗。他看向自己的手腕，星核文明的印记依然清晰。他想起了晓，想起了燃，想起了初环上的每一个人，那些记忆完好无损，甚至因为刚才的共鸣而更加清晰。
通讯器里传来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流！你怎么样？我们检测到强烈的能量爆发，准备强行突入了！”
“我没事，燃。”流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迷雾在退去，那些船员的记忆……也许能恢复。”
他看着舷窗外重新明亮的星尘带，突然明白了雾影族的本质——它们不是掠夺者，而是宇宙的“警钟”。当一个文明开始遗忘自己的故事，当“记得”变成一种负担，它们就会出现，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活着的人：记忆不是枷锁，是文明得以存在的基石。
星尘号掉头返回初环，流打开通讯频道，将刚才的发现和录音发送给晓。他知道，这不是结束，雾影族或许还会回来，只要还有文明在遗忘。但至少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对抗的方法——不是武器，不是护盾，而是彼此讲述的故事，是那些关于“我们是谁”的记忆本身。
医疗舱里，当晓将流发送的能量波播放给船员们听时，那个曾经喊着“家”的船员突然颤抖起来，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我是隼鸟号的船长，”他哽咽着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我来自……云舟文明。”
晓看着他，又看向窗外初环的光芒，那光芒穿过星尘带，在灰色迷雾退去的地方，画出一道温暖的弧线。她知道，只要这道光芒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那些故事，雾影就永远无法真正吞噬他们的世界。
而在遥远的碎星回廊深处，最后一缕灰色迷雾消散的地方，一颗微小的光点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等待。宇宙的遗忘与记得，本就是一场永恒的博弈，而文明的使命，就是在这场博弈中，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星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