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槐花甜香掠过青石板路,周卫国的军靴踏过红星钢厂锈迹斑斑的铁门。邱明在信里画的路线图还揣在他内袋,褶皱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潮。这座藏在山坳里的新建钢厂,烟囱吞吐着灰蒙蒙的云,机器轰鸣声像头蛰伏的巨兽在低吟。
他顺着晾衣绳上翻飞的蓝白工装找过去,三楼最东头的办公室飘出细碎的说话声。透过蒙着薄灰的玻璃窗,周卫国看见小锦正歪在木椅上,麻花辫松松垮垮垂在肩头,往常总亮晶晶的杏眼这会儿蔫蔫的,指甲无意识抠着桌角掉漆的木纹。
“再这么下去,我真要变成生锈的螺丝钉了。周大哥真是的,一走就这么久,他是不管我了吗?”小锦踢着桌腿抱怨,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涟漪,“当初说好了,让我跟着他的,就这么食言了,真是个坏家伙。”
对面的女孩忽然笑起来,声音像银铃坠在青石板上。她抬手拨了拨齐耳短发,紫色连衣裙领口的白蕾丝跟着轻颤:“三句话离不开你的周大哥,他真有那么好,让你这样念念不忘。”她指尖划过自己额头,娃娃脸上的梨涡忽隐忽现,“你这样喜欢他,他知道吗?”
“我只是喜欢他?他知不知道,与我却没有关系?”小锦悠悠回答,眼中却是无限惆怅。
周卫国推开门时,铁锈味的风卷着油墨香扑面而来。小锦猛地回头,先是瞪大眼露出惊喜,随即又撇撇嘴:“周大哥!是你,我没有眼花吧?”
“当然是我,怎么,还生气呢?”周卫国将帆布包搁在桌上,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好了,开心点,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还有,给你带的点心。”他目光扫过墙上的生产进度表,鲜红的箭头直指天际,“而且我看,有人已经在这儿找到新战场了。”
小锦的耳朵尖微微发红,嘟囔着抓起块糕点往嘴里塞。穿紫裙的女孩落落大方起身,伸出白皙的手:“我叫小星,是刚调来的文书。周大哥,以后还请多指教。”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探进屋子,在三人身上镀上金边。周卫国望着墙上“为祖国献钢”的标语,忽然想起邱明最后那句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火与锤的淬炼,也是无数平凡人用坚守垒起的奇迹。
小锦吃完了糕点,口里含混不清的开口道:“周大哥,你可别看小星只是一个文书,她同时还是一个科技奇才。”
周卫国闻言,手中斟茶的动作一顿,琥珀色的茶汤在杯口泛起涟漪,“科技奇才?这话从何说起?”他挑眉望向倚在雕花窗边的小星,只见对方正将一本《机械原理》倒扣在膝头,耳尖泛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折角。
小锦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上次工厂库房走水,要不是小星突然掏出个会喷水的铜疙瘩,咱们库房里那些资料早成灰了!”她边说边比划,袖口扫落桌上茶盏,清脆的碎裂声惊飞了檐下白鸽。小星猛地站起,被书绊得踉跄,藏在裙摆下的齿轮腰带叮当作响,“那、那只是改良过的虹吸管......”
周卫国蹲下身收拾碎片,余光瞥见小星鞋面上沾着的油渍,还有她发间别着的微型风车——此刻正随着穿堂风缓缓转动。“难怪你总往铁匠铺跑,”他忽然笑出声,捡起半块齿轮状的碎瓷片,“原来在捣鼓这些宝贝。”小星慌忙去抢,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廊下风铃骤然叮咚,惊起满院槐花香。
“小星,你是一个天才,总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但你不用妄自菲薄,你是最棒的,甚至要比大多数人强的多。”
暮色给青瓦镀上金红时,小星蜷缩在阁楼角落,膝头散落着未完成的图纸。机械零件在她掌心发烫,白日里同僚们的窃窃私语却比寒冬的冰棱更刺人——“成天摆弄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女娃娃不安分学什么机关术”。铜烛台上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晃,她慌忙用袖口去护图纸,却不慎碰倒了自制的夜明珠,柔和的莹蓝色光芒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还在躲?”周卫国的声音从木梯口传来,他提着食盒,靴底碾过台阶的吱呀声混着饭菜甜香。小星慌忙将图纸塞进桌底,却被他眼疾手快按住:“别藏了,我早看见你画的自动舂米机图纸。”他展开皱巴巴的宣纸,烛火在繁复的线条间跳跃,“小锦说得没错,你是个天才。”
小星咬着下唇,眼眶泛起水雾:“可他们都说......”
“他们懂什么!”周卫国突然提高音量,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他从食盒里取出两盘热腾腾的菜,酥皮在微光里泛着油润的光,“还记得去年汛期吗?要不是你改良的水车,城西那百亩稻谷田早被淹了。
他掰开花酥,金黄的枣泥馅缓缓流出:“你看这点心,有人嫌甜腻,有人爱得不行。这世上哪有能讨所有人喜欢的东西?”他突然伸手,指尖掠过小星发间歪斜的风车发饰,齿轮转动带起细微的嗡鸣,“就像你的这些宝贝,在不懂的人眼里是怪东西,可在需要它们的人心里,就是救命的法宝。”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小星下意识护住图纸,却见自家养的灰雀扑棱棱落在窗台,脖颈间还系着她用废铜片做的铃铛。周卫国笑着掏出块擦得锃亮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星”字:“你瞧,连鸟儿都知道你做的东西有趣。这块表,我可跟当铺老板磨了半个月才赎回来。”
小星终于破涕为笑,伸手去抢怀表,却不小心打翻了夜明珠。蓝光如水漫过图纸上的齿轮与杠杆,在墙上投出交错的光影。
周卫国捡起夜明珠,突然对着影子比划:“明天咱们去市集,把这个拿出去卖,保准能换十笼梅花酥!”
“才不!”小星急忙护住夜明珠,“这是要装在灯塔上的,等做好了,夜里出海的渔船就不会迷航了。”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比夜明珠更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箱底翻出个铁盒,“对了,上次你说骑马送信太累,我做了个......”
夜风卷着槐花香涌入阁楼,将两人的笑声与零件的轻响揉成一团。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栖在屋檐的夜枭,却惊不散这方小小天地里,比月光更温柔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