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日头彻底沉入了远山的轮廓,只在天际残留着一抹暗红与深紫交织的余烬。山林被巨大的阴影吞没,白日里尚算清晰的景物此刻都化作幢幢鬼影,扭曲盘绕的枝桠如同妖魔伸展的利爪。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腐烂落叶和一种冰冷铁锈般的压迫感——那是属于猎杀者的气息。
无人机的嗡鸣不再是单一的噪音,而是织成了一张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之网,猩红的光束如同毒蛇吐信,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显得更加刺眼和不祥。每一次光束扫过,都伴随着一声或压抑或绝望的惊呼,随即是电子合成音冷酷的“目标锁定,淘汰”。每一次宣告,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剩余新兵们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林七夜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紧贴着巨大山岩嶙峋冰冷的表面移动。
他每一次呼吸都压得极低、极缓,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锐利地捕捉着头顶枝叶缝隙间一闪而过的红点轨迹。脚下湿滑的苔藓和盘踞凸起的树根是最大的陷阱,每一步都需要将身体的平衡控制到极致。
而江白就像是他的影子一般,如影随形。
“二百三十七……现在还剩多少?”百里涂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惊惶。他肥胖的身体在这种复杂地形里显得格外笨拙,汗水早已浸透迷彩服,紧贴在身上。
“不会超过九十。”江白的声音很冷静,如同冰面下的水流。他紧随林七夜,步伐同样轻捷,手中握着一根临时削尖的硬木棍,警惕地扫视着侧翼。
安卿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苍白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不断扫过周围的黑暗角落,计算着无人机可能出现的角度。
“妈的,这鬼地方,虫子咬死老子了!”百里涂明忍不住抱怨,一巴掌拍在脖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嘘!”林七夜猛地顿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抬手,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停止、噤声、隐蔽”的手势。
所有人瞬间凝固。连百里涂明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把一声痛呼硬生生憋了回去,胖脸上的肉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头顶,两架无人机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掠过,猩红的光束交叉扫过他们前方不足五米的一片灌木丛,留下两道转瞬即逝的死亡印记,随即又没入更深的黑暗。
死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麻。
“走!”林七夜低喝,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率先沿着岩壁下方一道狭窄的阴影缝隙向前蹿去。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速度更快,动作更轻,带着一种亡命的决绝。
他们刚刚绕过那块巨岩,前方出现一道陡峭的、布满湿滑苔藓和碎石的小坡。坡底积着浑浊的泥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小心滑!”林七夜的声音刚落。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曹渊一直沉默地跟在江白身后,他的脚步稳健,呼吸均匀,显示出极好的体能底子。然而就在他右脚蹬上一块看似稳固、实则被厚厚苔藓完全覆盖的凸起岩石,准备借力跃过坡底那片泥泞时——
脚下猛地一滑!
那苔藓被夜露浸透,滑腻得如同涂满了油脂。曹渊所有的力量和重心都寄托在那只右脚上,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他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他反应极快,左臂下意识地狠狠挥出,试图抓住旁边的任何东西稳住身形。指尖擦过一丛湿漉漉的荆棘,带出几道血痕,却什么也没抓住。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脆响,猛地撕裂了紧张压抑的空气!
曹渊高大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泥泞的坡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左手死死地扣住右脚的脚踝上方,那张总是带着点桀骜和冷硬线条的脸,在昏暗中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几乎是立刻就从他额头、鬓角渗出,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混入泥水之中。
他紧咬着牙关,牙床都发出了咯咯的摩擦声,喉咙深处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沉痛哼。
“曹渊!”江白第一个冲到他身边,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顾不上脏污,双手极其专业地探向曹渊捂住的脚踝。
林七夜看着江白的手法,也是暗自惊讶。
百里涂明、林七夜、安卿鱼也立刻围了过来,形成一个小小的防御圈,警惕地望向四周黑暗的丛林。
百里涂明的胖脸上满是惊骇和担忧:“曹渊!你怎么样?”
江白的手指在曹渊肿胀得几乎变形的脚踝处飞快而精准地按压了几下。曹渊的身体猛地一颤,额角的青筋都暴突起来,死死咬住的嘴唇渗出了一丝殷红,但他硬是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韧带撕裂,可能伴有骨裂。”江白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瞬间割断了所有人的侥幸,“动不了。”
这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
曹渊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白,里面翻滚着剧烈的情绪:不甘、愤怒、痛苦,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我……”他艰难地吐出字,声音嘶哑得厉害,“我能……”
“你不能!”江白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他目光如炬,穿透曹渊眼中的挣扎,“强行移动,这只脚就废了。而且,”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你会成为最显眼的目标,拖慢所有人,最后的结果——我们陪你一起淘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曹渊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无人机冷酷的嗡鸣。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头顶的树冠缝隙里,隐约又有红点闪烁,如同恶魔窥视的眼睛。
曹渊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自己身边的同伴——林七夜紧抿的唇线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百里涂明小眼睛里快要溢出来的焦急,江白紧握着木棍指节发白的手,安卿鱼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牢牢锁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嫌弃,只有沉重。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脚踝的剧痛更甚。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挣扎和不甘如同退潮般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岩石般的坚硬和死寂。
“走。”一个字,从曹渊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曹渊!”百里涂明急了,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拽他。
“我说,走!”曹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嘶哑和命令,眼睛狠狠瞪着百里涂明,那目光凶悍得让胖子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随即,他看向林七夜,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决绝,“七夜,带他们走!我留下……当路标。”
“路标”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股自毁般的惨烈。
他要用自己这个无法移动的“废人”,吸引无人机的注意,为同伴争取那渺茫的逃脱缝隙。
同时聪慧如他们,也早都明白了这山林里面有古怪,按照原本的动作根本就走不出去。
林七夜深深地看着曹渊。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矫情的告别。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冻结。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走!”
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刃,斩断了所有犹豫。
百里涂明还想说什么,被江白一把用力拽住胳膊,强行拖离。安卿鱼最后看了一眼曹渊,那一眼极深,似乎要将这个把自己钉死在泥泞中的身影刻进脑海,随即转身,无声地融入林七夜开拓出的阴影路径。
他们的身影如同几道迅捷的狸猫,借着陡坡和巨石的掩护,眨眼间消失在更深、更黑暗的密林深处。
没有回头。
曹渊独自一人,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山坡泥壁,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剧痛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他仰起头,望着头顶那片被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染着最后一丝暗红的夜空,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脚踝,带来钻心的疼。汗水混着泥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淌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的绝望,像这林间的夜雾,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吞噬。他成了这片狩猎场里,最显眼的、无法移动的猎物。
嗡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锁定目标的、冰冷的兴奋感。
一道猩红、精准、毫无怜悯的光束,如同审判之矛,刺破昏暗,稳稳地印在了曹渊挺起的、剧烈起伏的胸膛正中央。
“目标锁定,淘汰。”电子合成音在死寂的林中响起,宣判落地。
山脚,临时指挥点。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代表被淘汰人员的灰色区块如同瘟疫般不断蔓延,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二的屏幕。仅存的几十个小画面里,人影晃动,如同困兽。
洪教官抱着手臂,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眯着眼看着屏幕。
当看到代表曹渊的那个小画面里,猩红光束标记在胸膛的瞬间,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旁边的韩栗教官则微微叹了口气,带着惋惜:“可惜了,曹渊……是个好苗子。”
“好苗子也得学会‘舍得’。”洪教官取下烟,在指间随意地转动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懂得在绝境里把活路让给队友,这份觉悟,比他能打更重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恶趣味的弧度,“当然,觉悟归觉悟,惩罚嘛……嘿嘿,该来的一样不会少。”
他话音未落,两个穿着作训服的士官已经架着曹渊,从林间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
曹渊的情况比王铁柱更狼狈。
他几乎无法独立行走,右腿完全不敢着地,全靠两个士官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迷彩裤的右裤管从小腿处被撕裂,露出肿胀得发亮、颜色紫黑的脚踝,上面还沾满了泥浆和草屑。
但他脸上没有王铁柱那种夸张的羞愤欲绝,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和隐忍。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对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黑沉沉的,深处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冷冷地扫过山脚空地上那些被淘汰、正接受着“真心话”洗礼或等待看热闹的新兵们。
“报告!淘汰人员曹渊带到!”士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嗯,放这儿。”洪教官指了指医疗兵刚刚铺开的一块防水布。
两个医疗兵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让曹渊坐下,开始检查处理他那狰狞肿胀的脚踝。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当冰冷的碘酒棉球触碰到紫黑的皮肤时,曹渊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但他死死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
洪教官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医疗兵处理伤口,手里把玩着那个流转着诡异紫光的手镯,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像毒蛇的鳞片刮过地面,让周围所有被淘汰的新兵,包括刚刚结束“处刑”还一脸生无可恋的王铁柱,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屏住了呼吸。
“啧啧,伤得不轻啊。”洪教官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揶揄,“你小子,骨头够硬。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脸上那标志性的、让人心底发毛的笑容又浮现出来,手指一弹,那紫光手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规矩就是规矩。来,让咱们听听,咱们这位为了掩护队友英勇‘牺牲’的硬汉,心里头都藏着点啥小秘密?”
他蹲下身,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恶趣味,直视着曹渊那双黑沉沉、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那紫色手镯在暮色中,散发着愈发妖异的光芒。
“第一个问题!”洪教官的声音洪亮得足以穿透渐渐沉寂下来的山林,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曹渊,老实交代!你这腿,怎么伤的?是勇斗无人机光荣负伤,还是……嗯?”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里充满了促狭。
手镯上的紫光骤然亮起,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曹渊的手腕。
曹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剧烈地摇曳、挣扎,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拉扯。
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试图紧紧闭合,抗拒那股强制他开口的力量。额头上刚刚被擦去的冷汗,瞬间又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捂住自己的嘴,却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士官牢牢按住。
那股诡异的力量霸道无比,瞬间冲垮了他意志的堤防。他挺直了腰背,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茫然,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平板无波的声音从被迫张开的嘴里流淌出来:
“报告教官。踩……踩到了长满青苔的石头……脚滑……摔的。”
“噗——”
“哈哈!”
“滑倒?曹渊?那个走路带风的曹渊?”
“这……”
山脚下先是响起一片压抑的、难以置信的嗤笑声。曹渊平时给人的印象太过冷硬强悍,此刻却因为“脚滑”这种近乎滑稽的理由被淘汰,巨大的反差感让所有人都有些绷不住。连韩栗教官都忍不住偏过头去,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
洪教官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得意。他像一只玩弄着爪下老鼠的猫,慢悠悠地抛出第二个问题:“第二个问题!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儿呢?或者说你的理想型长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一出,就连在山林里面奔袭的林七夜等人,也是放缓了脚步,想要听清楚曹渊到底会怎么回复这个问题。
毕竟吃瓜是人类的最大美德,尤其是曹渊这种看上去就生人勿扰的类型的理想型。
手镯紫光再闪,光芒比之前更盛。
曹渊空洞的眼里再次闪烁异样的光芒,这次他的嘴唇被咬破皮都没得法。
这一件手镯禁物是洪教官专门从总部那里调过来的同款当中效力最强的一件禁物了,就是为了防止像曹渊这种精神力强大,意志力坚强的人摆脱了它的作用。
“我…我不…不喜欢女孩儿。”
而此言一出,整个津南山山脉都静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