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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消夏夜宴·二十四番杀局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七月流火的炙烤下蒸腾着氤氲的暑气,空气稠得化不开,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烦闷。司礼监那道突然降下的懿旨,却似一块冰投入沸油——太后要在御花园设“消夏夜宴”,更指名要画院待诏沈知白为那幅耗费礼部数月之功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寿屏终卷添彩,完成最后象征大暑的朱荷图。

“沈画师,可要当心些。” 尚宫局的李嬷嬷亲自捧来一方秘色青瓷调色盘,盘内已调好石青、朱膘、藤黄等色,颜色鲜亮欲滴。她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在冰凉细腻的盘沿上,极轻、极快地叩了三下,指节敲击瓷胎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浑浊的老眼深深望进沈知白眼底,嗓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这御花园的夜宴,从来都不只是赏花品茗、附庸风雅那么简单。永和二十三年那场立冬饺子宴…老奴可是亲眼看见…”

她的话戛然而止,只余下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惊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仿佛那陈年的血腥气已顺着话语弥漫开来。

沈知白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伸出指尖,蘸了少许冰凉的、如同凝结夏夜湖水的石青颜料,轻轻点在宣纸素绢之上,手腕微旋,几笔勾勒晕染,一茎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夏荷便初具轮廓。她抬眸,唇角漾起一丝清浅得体的笑意,声音温婉:“嬷嬷多虑了,不过是应着节气,画几幅应景的荷花,添几分清凉意罢了……”

话音未落,远处宫道尽头传来内监尖利得仿佛能刺破暑热的通传声,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种穿透宫墙的森然:

“太——后——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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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御花园的刹那,沈知白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浓郁花香、水汽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园内早已是灯火辉煌,然而就在太后凤驾仪仗出现的瞬间,满园悬挂的数百盏宫灯,其光亮竟无端地齐齐暗了几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遮去了光芒。

十二盏巨大的琉璃宫灯,分列在通往主宴席的曲径两旁,灯罩薄如蝉翼,其上精绘着司掌十二个月的花神。此刻,这些琉璃灯竟在无风的状态下,自行微微晃动起来!灯内烛火跳跃,将花神们或端庄、或妩媚、或清冷的面容投影在灯壁上,光影扭曲、拉长、变形,平素圣洁的容颜此刻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尤其是那掌管七月的荷花仙子,嘴角似乎被光影扯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琉璃,直直望向沈知白。

宴席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冰鉴矗立如小丘,成为视线的绝对焦点。冰鉴表面布满繁复的饕餮兽面浮雕,在四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那些凸起的兽眼、獠牙、卷鼻阴影深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森冷的寒气从冰鉴巨大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与周遭的暑热形成诡异的对峙。

而冰鉴之内,并非寻常的瓜果冰雕。

一具身着早已褪色、依稀能辨出是御膳房总管服色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被冻结在剔透的寒冰之中!尸体面部肌肉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霜花甚至凝结在他因惊骇而圆睁的眼睫上,形成细小的冰晶。那空洞而凝固的视线,透过冰层,直勾勾地“望”着所有赴宴之人。

“嘶……” 四周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抽气声。几位胆小的女官已面无人色,以袖掩口,几欲晕厥。

“这是先帝时期的御厨总管,姓曹。”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带着寒意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滑入沈知白的耳畔。裴砚之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身侧半步之后,手中执着一盏精巧的六面宫灯式走马灯,灯影在他轮廓分明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阴影,使他整个人仿佛隐在明暗交界处。他的目光落在冰鉴中那具可怖的尸身上,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旧闻:“永和二十三年的立冬饺子宴,他在进奉给三位皇子的羊肉馅饺子里,掺了剧毒的断肠草。三位殿下…当夜薨逝。曹总管自己,则在东窗事发前,被发现在御膳房的冰窖里…‘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冰冷的嘲讽。

“啪嗒!”

沈知白手中那支舔饱了朱砂的狼毫笔,毫无征兆地脱手坠落,砸在青砖地上,溅起几点刺目的猩红,如同凝固的血珠。她猛地转头看向裴砚之,指尖冰凉:“所以…现在有人要借这场大暑节气宴…旧事重提?”

“清算旧账?” 裴砚之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冰鉴,扫过四周强作镇定的宗室勋贵、朝臣命妇。他宽大的袖袍微动,一枚边缘带着不规则断口的白瓷片滑入掌心。瓷片质地细腻温润,是上好的定窑白瓷,断口处可见胎骨。月光洒落,瓷片正面边缘,两个清晰的楷书小字“大书”泛着幽冷的清辉。

“尚膳监呈给各宫的食谱明档上,写着明日主菜是‘荷叶粉蒸肉’,取荷叶清香解暑之意。” 裴砚之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沈知白能听清。他指尖捏着瓷片,状似无意地把玩,指腹在“大暑”二字上轻轻摩挲,声音冷彻骨髓:“但我在御膳房尘封的暗档里,翻到了一份永和二十三年的旧档。当年立冬宴的菜单上…也写着‘羊肉饺子’。” 他指尖极其灵巧地一翻,瓷片背面赫然朝向沈知白!

只见那洁白的瓷胎上,不知用何种颜料,写着两个殷红刺目、仿佛还在流动的小字——人肉!

沈知白瞳孔骤然收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恰在此时,一阵幽咽凄清的琵琶声幽幽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教坊司的乐伎怀抱曲颈琵琶,纤指轮拨,奏的竟是盛唐名曲《霓裳羽衣曲》。曲调本是华美空灵,描绘仙境,此刻在这森然鬼域般的场景下响起,却平添了无限诡异。乐伎低眉信手,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沈知白望着冰鉴里那扭曲的、被永恒冻结的身影,又听着这不合时宜的仙乐,脑海中猛然浮现出《韩熙载夜宴图》中那些觥筹交错、声色犬马之下,暗藏的机锋与杀意。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抚上腰间悬挂的一枚五毒香囊。香囊以五色丝线缠绕,上面用更细的彩线绣着二十四节气的微缩标记,此刻在琉璃宫灯与月光的映照下,那些丝线闪烁着明明灭灭、难以捉摸的微光。

“裴大人博闻强识,想必通读过《东京梦华录》吧?” 沈知白忽然提高声量,清越的嗓音在琵琶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位女官和内侍的注意。她目光澄澈,仿佛只是随口谈论风雅,“书中记载汴梁城的‘消夏会’,最紧要的一桩事,便是必得以朱砂书写桃符,悬于檐下,以镇百邪,驱暑热戾气。”

礼部那位以方正古板着称的张侍郎闻言,捋了捋胡须,接口道:“沈画师所言不差。不过依《岁时广记》所载,大暑节气,阳气至盛,邪祟亦最易滋生。此时镇邪,当用五色丝线缠裹九节菖蒲,悬于门楣,取其形似利剑,其味辛烈辟秽之功,方为正理。”

“张大人此言差矣。” 裴砚之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张侍郎的话语。他随手从沈知白遗落在地的笔旁,拈起那支蘸了赭石的细笔,就在手中那枚写着“人肉”的定窑瓷片空白处,手腕轻转,笔走龙蛇!寥寥数笔,竟勾勒出半幅狰狞毕现的异兽图——兽首人身,目在腋下,虎齿人爪,正是《山海经》中所载的凶兽饕餮!

“《淮南子·精神训》有云:‘饕餮食人,未闻其有厌时。’” 裴砚之目光如电,扫过冰鉴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饕餮浮雕,又似无意地掠过冰中尸体,“这等贪婪无度、只知吞噬的凶物,哪里会管什么时令节气?镇它,靠菖蒲丝线,怕是不够看。” 他话音未落,袖中寒光微闪,半截三寸余长、细若牛毛的银针滑出指尖,针尖处,赫然沾着一点暗沉近黑的黏稠之物,在灯火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假山叠石嶙峋的阴影深处,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沈知白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角迅速隐没的、极其华贵的孔雀蓝宫装裙摆——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大姑姑方锦屏的服色!

沈知白心念电转,面上却浮起一丝吟赏风月的闲适笑意,她款步向前,目光投向不远处一架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花墙,曼声吟道:“‘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裴大人您瞧,这御花园的蔷薇,今夏开得格外浓烈,不知比之……”

“比人血还艳三分。” 裴砚之接口接得无比自然从容,仿佛在点评一幅寻常画作。他手中那盏走马灯轻轻一转,灯面上原本绘着的花鸟虫鱼瞬间被旋转的灯影替代,光影流转间,赫然映照出无数狰狞扭曲的鬼影、刀山油锅、拔舌剜心——分明是吴道子《地狱变相图》的恐怖景象!那光影投在冰鉴饕餮的兽脸上,更添十分鬼气!

“二位大人当真好雅兴。” 一个略显苍老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太医院院判王济仁端着一只小巧的玉盏走近,盏中盛着金黄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雄黄气息。“值此大暑酷热,邪气易侵,《本草纲目》有载,饮少许雄黄酒,正可驱虫避秽,扶正祛邪。二位大人不妨……”

“王院判且慢!” 沈知白突然出声,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指向王济仁手中玉盏的边缘。那玉盏质地莹润,却在边缘处有几道极其细微、天然形成的冰裂纹路。“院判精通医道,可也通晓《梅花易数》?您看这玉盏边缘的冰裂走势,” 她的指尖顺着裂纹的延伸方向虚划,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疑,“自盏口斜劈而下,裂纹末端尖锐如锥,直指坎位!这…这岂非暗合了‘离’火炽盛而遇‘坎’水险陷之凶兆?离卦主心、主目、主血光,坎卦主陷、主险、主隐伏杀机!这盏酒,恐非吉兆啊!” 她的话引经据典,将一道寻常的冰裂纹说得煞有介事,充满了不祥的暗示。

王济仁端着玉盏的手猛地一抖,金黄的酒液险些泼洒出来。他脸色微变,惊疑不定地低头仔细审视那几道裂纹,额角竟渗出细密的冷汗。周围竖着耳朵听他们言语交锋的几位官员,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咚…咚…咚…”

沉闷的更楼声自远处传来,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一个穿着尚膳监低级太监服色的小太监,脸色煞白,双手微微颤抖地捧着一个剔透的水晶碗,碗中盛着深紫色、浮沉着几颗梅子的冰镇酸梅汤,小心翼翼地呈到太后凤座旁的矮几上。

沈知白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瞬间锁定了那水晶碗的边缘。那碗沿的釉色,并非普通白瓷的亮白,而是一种温润柔和、隐隐泛着牙黄色光泽的独特釉彩——正是定窑最负盛名的“象牙白”!

与裴砚之手中那枚写着“人肉”的瓷片,釉色如出一辙!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梦溪笔谈》补卷中曾语焉不详地提及过一种“定窑秘色”,传说此釉彩乃窑工秘法所制,遇剧毒之物,其釉色会由温润的象牙白,瞬间变为一种诡异的死灰!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沈知白的内衫。

“沈画师师承名家,精研画艺,想必对古器物纹饰亦有涉猎?” 裴砚之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沈知白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已走到那巨大的青铜冰鉴旁,修长的手指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轻轻抚过冰鉴表面那狰狞凸起的饕餮兽面纹。指尖在兽口獠牙处流连,冰鉴的寒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髹饰录》或《考工记》中,可曾详述此等饕餮纹的来历规制?”

沈知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支备用的紫毫小楷,饱蘸了碟中那浓艳如血的朱砂。她走到冰鉴前,与裴砚之并肩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过饕餮兽面,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解经释义的从容:

“裴大人考校的是。《考工记·梓人》篇有云:‘周鼎着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此乃明载,周鼎所铸饕餮,多为有首无身之形,象征贪得无厌反噬己身。” 她手中的朱砂笔尖,精准地点在饕餮兽面额心一处略显模糊的纹路上,“然,大人请看此兽面,虽主体为饕餮,但其双目上方,却隐有两道细微卷曲的虬纹,兽口獠牙内侧,更藏有细密的鳞片纹路!此等细节,绝非周制!”

她手腕悬停,朱砂笔尖在冰鉴上方凝而不落,声音陡然转沉:“《吕氏春秋·先识览》有载:‘周鼎着饕餮,有首无身。殷纣王无道,铸鼎象物,饕餮始具四足,腹生逆鳞,目含凶光,以彰其暴虐贪饕!’ 此冰鉴饕餮纹路,兽首完整,獠牙毕露,尤其这腹下虽被冰霜遮掩,却隐约可见利爪轮廓!其形制气韵,分明是承袭了商纣王所铸凶鼎的遗风!意在彰示……吞噬之欲,永无止境!” 最后八字,她一字一顿,朱砂笔尖随之重重落下,点在那饕餮模糊的额心!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坚冰断裂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青铜冰鉴内部炸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惊雷!

只见冰鉴正面,那被沈知白朱砂笔点中的饕餮兽面额心位置,一道细长而深刻的裂纹,如同活物的黑色筋络,瞬间蔓延开来!裂纹迅速爬满兽面,深入冰层内部!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

冰鉴内,那具被冰封的、面目扭曲的曹总管尸体,那双覆盖着厚厚冰晶、凝固了无限惊骇的眼睛,竟然……猛地睁开了!

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眼珠,透过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冰层,直勾勾地“盯”着外面!紧接着,暗红发黑、早已凝固的血水,如同苏醒的毒蛇,顺着新裂开的缝隙,缓缓地、粘稠地渗了出来,在洁白的冰面上蜿蜒出刺目惊心的痕迹!

“啊——!” 数声压抑不住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宴席间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蒸煮糯米的甜腻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与冰鉴散发的寒气、尸体渗出的血腥味、还有园中馥郁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息。

教坊司乐伎的琵琶声,也在冰裂声响起的同时陡然转调!原本幽咽的《霓裳羽衣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杀伐凌厉、充满凶戾之气的《兰陵王入阵曲》!急促的轮指如同暴雨敲打铁甲,凛冽的扫弦仿佛刀剑相击!

“《酉阳杂俎·尸穸篇》曾载前朝尸变之祸!” 裴砚之反应快如闪电,在那尸体睁眼的瞬间,他手中那半截沾着暗红秽物的银针已化作一道寒芒,精准无比地刺入冰鉴额心那道最粗的裂纹深处!针身尽没,只留一点针尾在裂纹外微微颤动!“需以至阳至刚之雷击枣木为楔,贯其眉心,镇其怨戾!”

沈知白眼中决绝之色一闪!她猛地扯下腰间那枚绣着二十四节气标记的五毒香囊!五指用力一撕,坚韧的锦囊应声破裂!里面填充的雄黄、朱砂、艾叶等避秽药物纷纷扬扬洒落,而构成香囊主体的、那二十四根象征二十四节气的五色丝线,却在香囊破裂的瞬间,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骤然弹射向空中!

赤、青、黄、白、黑,五色丝线在空中急速穿梭、交织、缠绕!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玄奥的轨迹,每一根丝线的缠绕、打结,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节气方位!转眼之间,一张由纯粹光丝构成、覆盖了小半个宴席区域的五色光网,在冰鉴上方骤然成型!光网流转,符文隐现,散发出一种神圣而强大的封镇气息!

“《云笈七签·秘要诀法》有载:五色丝线,应五行之气,可结‘小周天结界’,封邪祟,镇幽冥!” 沈知白清叱一声,双手结印,指向空中光网!那光网光芒大盛,缓缓向下方布满裂纹、渗出污血的冰鉴压去!

就在这五色光网即将触及冰鉴,裴砚之的银针在裂缝中嗡鸣震颤,满园死寂、落针可闻的千钧一发之际——

“嗒。”

一声极轻微的玉珠碰撞声响起。

太后銮驾前那垂落的、由数百颗浑圆东珠串成的华贵珠帘,竟在无风无触的情况下,自行微微晃动了一下。珠帘之后,凤座之上,那个一直隐在阴影中、沉默如同泥塑木雕的身影,终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缓,仿佛带着无尽疲惫,又似蕴藏着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冰冷玩味之意的叹息:

“好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暑夜宴啊。”

这声叹息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在场所有人焦灼惊惶的心。

这声叹息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在场所有人焦灼惊惶的心。

然而,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太后掌控全局的威压之下,萧知白(沈知白)却缓缓站直了身体。她脸上因施法而泛起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雪的沉静。她没有去看太后,也没有看那仍在渗血的冰鉴,目光反而穿透摇曳的灯影,投向深邃宫墙之外的无垠夜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印记。

“是啊,太后娘娘,” 萧知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太后的叹息声稳稳压了下去。她微微侧首,唇角竟勾起一丝与方才的温婉截然不同的、带着冷冽锋芒的笑意,“这夜宴,的确‘别开生面’。正如二十三年前那个立冬的夜晚,对我萧氏一门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宴?”

“萧氏?!”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礼部张侍郎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萧,是前朝皇太孙的姓氏!那个在永和末年,与三位皇子一同死于“饺子宴”剧毒,最终被定为“谋逆”而满门覆灭的家族!

萧知白无视周围的骚动,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枚因施法而破裂、丝线黯淡的五毒香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外祖父萧珩,一生忠君爱国,为大胤江山殚精竭虑,却落得个满门抄斩、宗祠尽毁的下场。那幅耗费礼部心血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寿屏,本该是他呈给先帝的贺礼,颂扬这万里河山的四时风华。如今,这最后一笔朱荷,由我来添补,倒也应了天道轮回。”

她猛地抬眸,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珠帘后的太后,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珠坠地:“而这口盛着旧日冤魂的冰鉴,今日重现于大暑夜宴,不正是在提醒所有人,永和二十三年的血债,从未被遗忘!这窃据龙椅二十载的伪帝,这双手沾满至亲鲜血的窃国者,他的江山,坐得可还安稳?!”

“放肆!” 太后珠帘剧烈晃动,声音因惊怒而尖利扭曲,“一派胡言!沈知白,你妖言惑众,污蔑圣躬,罪该万死!来人,给哀家拿下这个疯子!”

侍卫闻声欲动。

“谁敢!” 裴砚之清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挡在萧知白身前。他手中那盏走马灯猛地掷地,灯身碎裂,露出其中隐藏的一枚小巧却形制古朴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赫然是前朝皇太孙萧珩的徽记——一条盘踞于墨玉圭上的螭龙!令牌在破碎的琉璃灯影中,折射出幽冷而威严的光芒。

“太孙令在此!” 裴砚之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响彻御花园,“见令如见太孙!当年旧案,疑点重重!萧氏满门忠烈,惨遭构陷!今日,太孙血脉在此,正是要拨乱反正,讨还血债,重夺这被逆贼窃取的外祖父江山!”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因震惊而僵立的宗室勋贵、朝臣命妇,尤其是几位手握实权、神情变幻不定的老臣:“永和旧臣,可还记得萧太孙之恩?可还记得当年先帝属意何人?如今伪帝倒行逆施,宠信奸佞,朝纲败坏,民怨沸腾!大胤正统何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江山,继续被弑兄戮侄的篡逆之人坐下去吗?!”

萧知白上前一步,与裴砚之并肩而立。她此刻不再是那个温婉谨慎的画院待诏,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皇族血脉的凛然气度。她指向那仍在渗血的冰鉴,声音沉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曹总管,不过是当年阴谋的一个小小棋子。他背后是谁指使?那断肠草如何混入御膳?三位皇子和太孙为何同时中毒?伪帝又如何在兄长与侄儿尽殁后,‘恰逢其时’地出现在先帝病榻前‘承继大统’?这冰封二十年的尸骸,就是敲响伪朝丧钟的第一声!今日这御花园,便是清算的开始!”

她目光扫过太后煞白的脸,扫过王济仁手中抖得快要洒出的雄黄酒,扫过那盛着酸梅汤的定窑秘色水晶碗,最后落在兵部尚书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

“伪帝这棵大树,早已从根子里烂透了!盘踞其上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以为依附朽木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风,已经起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我,萧知白,先帝唯一血脉!今日,便以这御花园为祭坛,以这旧日冤魂为证,昭告天下:萧氏归矣!伪帝窃据神器二十载,该还了!”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御花园外,皇城深处,隐隐传来沉闷而急促的铜钟声响——那不是报时的更钟,而是唯有在宫变、外敌入侵或新帝登基等极端时刻才会敲响的警世钟!

钟声如同滚雷,碾过死寂的宫闱,也碾碎了太后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珠帘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极度惊惧的抽气声。

裴砚之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低声道:“殿下,西山锐健营,动了。”

一场酝酿了二十年的风暴,终于在这弥漫着血腥、花香与阴谋气息的消夏夜宴上,掀开了它最致命的一角。大树,已在风中摇摇欲坠。

风起宫垣**

太后那声压抑着惊惧的抽气,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御花园凝固的死寂。紧接着,是珠帘疯狂撞击的哗啦乱响,伴随着她因极度愤怒和恐慌而扭曲变调的尖啸:

“反了!反了天了!妖女!逆贼!给哀家杀!杀无赦!拿下他们!碎尸万段!”

随着这声歇斯底里的命令,原本因太孙令和警世钟声而陷入巨大震惊与迟疑的侍卫们,如同被鞭子抽醒的猎犬,猛地拔刀出鞘!寒光瞬间撕裂了原本就摇曳诡异的灯火!刀锋所指,正是场地中央并肩而立的萧知白与裴砚之!

“保护殿下!” 裴砚之厉喝一声,身影如鬼魅般滑步,已挡在萧知白身前。他宽大的袖袍如同鼓胀的风帆,猛地一甩!叮叮当当一阵密集如雨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无数细若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银针,如同毒蜂出巢,精准地射向冲在最前面的几名侍卫手腕!

“呃啊!” 惨叫声立时响起。中针侍卫只觉得手腕瞬间麻痹,剧痛钻心,手中钢刀当啷坠地!那幽蓝的色泽,显然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命妇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撞翻了案几,精致的杯盘瓜果滚落一地,汁水横流,混合着冰鉴渗出的暗红血污,一片狼藉。宗室勋贵们脸色煞白,有的在贴身护卫簇拥下仓皇后退,有的则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目光在萧知白、太后以及那口渗血的冰鉴之间急速游移,心中天人交战。

兵部尚书陆九渊,这位以刚直着称的老臣,此刻须发戟张,魁梧的身躯却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裴砚之手中那枚螭龙盘踞的玄铁太孙令,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挣扎。萧珩太孙!那个曾在他初入仕途时给予提携的仁厚储君!那桩震惊天下的谋逆案,当年他就觉得疑点重重,只是……只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如今,太孙的血脉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归来,还带着足以颠覆朝堂的铁证!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

“陆尚书!” 萧知白清越的声音穿透混乱,精准地钉入陆九渊耳中。她没有看那些逼近的刀锋,目光如炬,直视着这位手握京畿部分兵权的老臣,“伪帝倒行逆施,弑兄戮侄,窃国二十载!其罪罄竹难书!您身为先帝旧臣,深受国恩,难道真要助纣为虐,为这窃国之贼殉葬吗?!太孙令在此,大胤正统在此!拨乱反正,正在此时!”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九渊的心坎上。他猛地抬头,对上萧知白那双清澈却蕴含着无比力量与悲愤的眼眸。那眼神,像极了当年英年早逝的萧珩殿下!

“妖言惑众!陆九渊,给哀家拿下他们!” 太后在珠帘后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得变了形。

“陆大人!” 裴砚之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西山锐健营的烽火已经点燃!宫门,未必还姓李(伪帝姓氏)!是随这腐朽王朝一同沉沦,还是顺应天命,襄助正统,重振大胤河山?一念之间,便是青史留名,或是……遗臭万年!”

“咚!咚!咚!” 宫城深处,那沉闷而急促的警世钟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一声紧似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这钟声,是宫变的号角!它意味着,有强大的力量,正在冲击皇城的核心!

陆九渊的脸色剧烈变幻,最终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魁梧的身躯霍然转身,面向那些隶属禁军、正欲扑向萧知白的侍卫,声如洪钟:

“禁军听令!太孙令在此!萧氏正统归来!伪帝罪行昭然!即刻起,封锁御花园所有出口,非太孙殿下及裴大人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直指太后銮驾方向,“保护太孙殿下!”

这一声令下,石破天惊!

原本隶属于禁军系统的侍卫们瞬间哗然!一部分人下意识地服从了兵部尚书的命令,刀锋调转,隐隐指向了太后仪仗!另一部分忠于太后和伪帝的死士则怒吼着扑向陆九渊和萧知白一方!御花园内,瞬间形成了泾渭分明又混乱绞杀的两股势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昔日风雅之地,顷刻沦为修罗杀场!

“裴砚之!” 太后厉声尖叫,带着刻骨的怨毒,“你这司礼监的狼崽子!哀家早就该剐了你!”

裴砚之唇边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薄如柳叶的软剑,剑光流转,如灵蛇吐信,将扑近的几名死士瞬间封喉。他护在萧知白身侧,声音低沉而快速:“殿下,陆九渊的兵符只能控制部分禁军,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必有后手!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速去与锐健营汇合,控制宫门和武库!”

萧知白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战场。她看到了缩在假山后瑟瑟发抖的王济仁,看到了被混乱人流冲撞、失手打翻了雄黄酒玉盏的张侍郎,也看到了角落阴影里,那个孔雀蓝宫装的身影——太后心腹方锦屏,正扶着太后,试图在混乱中向后撤离!

“想走?” 萧知白冷哼一声。她猛地弯腰,抄起地上那支先前跌落的、沾着猩红朱砂的狼毫笔!笔锋饱蘸地上尚未干涸的、混合着酒液和血污的暗红液体!她身形如电,避开一道劈来的刀光,几个起落便逼近了太后銮驾的方向!

“妖女!护驾!护驾!” 方锦屏尖声厉叫,挡在太后身前。

萧知白不避不让,手腕疾抖!那支沾满污血的朱笔,竟被她当作武器,在虚空中急速划动!笔走龙蛇,并非文字,而是一道道扭曲诡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符箓!符箓引动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怨气,竟隐隐形成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缠绕向太后和方锦屏!

“《云笈七签·禁劾篇》——血污封魂!” 萧知白清叱出声!这是她母亲留下的玄门禁术之一,以自身精血或至秽之物为引,短暂禁锢生灵魂魄!

太后和方锦屏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秽气瞬间缠身,四肢百骸如同陷入冰冷的泥沼,动作骤然变得无比迟滞僵硬!方锦屏惊恐地发现,自己连尖叫都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裴砚之!” 萧知白喝道。

裴砚之会意,手中软剑化作一道银色匹练,直刺方锦屏!目标并非要害,而是她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的、雕刻着凤纹的鎏金令牌——那是太后赐予心腹,可以通行内宫各处的“凤谕令”!

“嗤啦!” 剑锋精准地挑断丝绦,令牌飞起!裴砚之猿臂轻舒,稳稳抄在手中!

“走!” 他一把拉住萧知白的手腕,借着陆九渊手下禁军制造的混乱,两人如同游鱼般,迅疾无比地冲出了御花园那象征性的月亮门,身影没入宫道深邃的黑暗之中!

“追!给哀家追!” 身后,传来太后冲破血污封魂束缚后,那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恐惧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嘶吼。

宫道幽深,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巨兽的肠道。远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伴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警世钟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正从皇城的各个方向汇聚而来,预示着这场酝酿了二十年的风暴,终于彻底席卷了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禁之城。

萧知白在疾奔中回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已沦为地狱的御花园方向,又望向宫城深处那象征着皇权巅峰的、巍峨耸立的三大殿轮廓。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再无半分属于“沈知白”的温婉。

大树,已在狂风中剧烈摇摆。而她,萧知白,将以复仇之火与正统之名,亲手将其焚烧殆尽,在这座浸透了鲜血与阴谋的宫城之上,重铸属于萧氏、属于大胤的天日!

“外祖父,” 她心中默念,脚步踏在冰冷的宫砖上,每一步都踏碎了旧日的屈辱与黑暗,“您的江山,知白来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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