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被强行弹出了陆建勋的身体。
和上次如出一辙,这具躯壳已经达到承受极限,尽管他足以忍受,肉体却开始本能地排斥,更棘手的是……
“陆建勋的身体正在与宿主的能量融合。上次宿主强行共感是序曲,第一次融合发生在试验区,同源的天石陨玉粉引发共振;而第二次加速是在注射陨玉粉后。”
A631忽然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如果继续滞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宿主,请暂时休眠。”他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整个人都淡淡的,一直看着数据面板,写着代码程序。
“我会尽力抑制融合进程,但已经发生的部分无法逆转。”A631终于转过头,视线扫过陆建勋的脸,“比如……外貌。”
确实,陆建勋原本是偏兔子系的可爱长相,如今眉目间却逐渐染上了老板的轮廓。
背后的老板倒是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团窝在沙发里,而是端正了坐姿,目光沉沉地落在A631的背影上。
陆建勋毫无察觉,笑嘻嘻地凑过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老板!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越来越像你了?”
“嗯。”老板应得敷衍,视线仍没移开。
陆建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眨了眨眼,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道:“老板,A大哥是不是生气了?”
“看出来了。”老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微妙的迟疑。
若是从前那个完全不通人性的他,绝不可能察觉这种细微的情绪变化,但如今经历了这些,某些曾经晦涩的情感,终于在他意识里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A631不理他是因为生气,这点他明白,只是这怒意的来由,他不懂。
“不对,”陆建勋摇头,声音几近气音,“他是心疼。气自己护不住你,又心疼你替我受罪。老板你是不知道,那两年在系统空间里,他他都要......”
“宿主,我的听觉模块能捕捉系统空间所有声波振动。”A631的声音很平静,让两个窃窃私语的身影短暂凝固。
老板忽然起身,踱步到他身前。
A631脸上深紫色的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但机体细微的停滞还是暴露了异常。
老板微微倾身,碧色眸子直视着A631,“所以,真的在生气?”
空气中只有电流的嗡鸣作为回应。
突然,修长的手指扣住A631的后颈,精准找到神经接口的接缝处。
指腹轻压的瞬间,A631的机体骤然绷紧那里传来细微的电流杂音,像被扼住咽喉的困兽。
“不是清除指令。”老板察觉到掌下仿生肌理的战栗,他放轻了力道。
作为人工智能,这个动作对A631而言无异于人类被利刃抵住咽喉,是足以触发深层恐惧的威胁。
老板调整接触参数,再次发问:“你在生气?”
“在生气。”A631立刻给出应答,这是强制的诚实,但话音刚落,他就明显僵住了,像是在抗拒这种被迫的坦白。
老板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这个控制方式是从他复苏的记忆碎片提取出来的,只要稍加调整接触参数,就能强制人工智能吐露真言。
“为什么生气?”
A631立刻给出响应:“愤怒宿主永远记不住疼痛,愤怒宿主始终将自己置于末位,愤怒宿主至今仍在寻找死亡的可能...”
他的语音模块突然出现波动,手指将控制台边缘捏出裂痕,“最愤怒的是...我只能看着。”
老板怔住了,这些情绪太过赤裸,让他这个本该更懂人性的“人类”反而不知所措,“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困惑。
A631突然起身,他抓住老板的手腕,将其重新按在自己后颈的神经接口上。“指令已失效。”深紫色的面具微微偏移,“如果还想知道答案...”
整个空间骤然暗了下来,数据流凝结成墙,连陆建勋惊愕的表情都定格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秒。
A631直接切断了所有外部连接,此刻的系统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老板的手指悬在接口上方,刚要调整元件,而A631却忽然握住握住他的手,选择阻止了这个强制坦白。
“不想说便罢了。”老板收回手,冰凉的指尖顺着面具的轮廓轻抚,在金属接缝处流连,“但我期待有朝一日...你能自愿摘下这个。”
A631的核心处理器传来一阵异常的电流波动,他不理会,只是对老板说:“承诺已记录。”应答声淹没在面具之下,轻得如同叹息。
当隔离屏障解除时,陆建勋正保持着夸张的偷听姿势摔在地上,而A631和老板早已恢复常态,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
被单独关小黑屋的陆建勋:“……”
A631一直在改写数据,成功抑制住宿主与陆建勋的融合。随着系统提示音响起,老板短暂的休憩宣告终结。
意识重新接驳的瞬间,刺目的白光让陆建勋本能地闭眼,他抬手遮挡,手背上的输液针被扯动,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您醒了?”护士快步走到床边,调整着监测设备,“这里是第七军区总医院特护病房,您现在很安全。”她说话时放轻了声音,显得很温柔。
陆建勋直接坐起身,护士立即按住他的肩膀:“您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能——”
他突然停住动作,想起医生姐姐,爆炸的火光,医生姐姐正在说话,但轰隆声盖过了一切。
“惠清纪雪”是医生姐姐的假名,他想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一想到待会儿就见到她,心里都有点小开心。
“和我一起送来的女孩在哪?”他一把扯掉针头,血珠从手背渗出。
护士愣了一下,指向走廊:“在西侧病房区...”
陆建勋抓起外套穿上,绷带从领口露出来,他推开房门,脚步有些不稳,但走得很快。
经过的医生想拦住他,被他侧身避开,青年挨个推开病房门查看,每间都空无一人,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和整理到一半的床铺。
走廊尽头,有一间病房外围满了人。
汪渊站在人群中央,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陆建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随即加快步伐。
张海也回头看到他,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去路。
“让开。”陆建勋声音发紧。
张海也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别过去...”
陆建勋猛地挥开他的手,却被对方从背后死死抱住。
张海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去、别看……”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什么意思?”
汪渊这时也冲了过来,嘴唇急促地开合着,但陆建勋的注意力已经被突然分开的人群吸引,医护人员推出一张盖着白布的推床。
有人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陆建勋像头困兽般剧烈挣扎:“滚开!”
张海也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医生...”
陆建勋的瞳孔骤然收缩。
张海也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耳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他推开挡在面前的两人,踉跄着冲了过去。
双手重重按在栏杆上,陆建勋小心翼翼的掀开白布,当看清那张苍白的脸时,呼吸停滞了一瞬。
“先生,请您松手。”医生压低声音劝道。
陆建勋充耳不闻,几秒后,他突然直起腰,拽着推车就往病房里拖,医护人员想要阻拦,却被他撞开。
随着一声巨响,病房门被狠狠甩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老板脸色冷凝,强大的精神力瞬间爆发。然而意识深处,A631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宿主,终止操作】
【她的生命体征已归零】
“我能逆转。”他指节绷得发白,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执拗。
A631沉默了一瞬:
【宿主是否思考过她为何在解脱后选择死亡?】
精神力骤然停滞,老板怔在原地,向来精准的逻辑处理器竟第一次出现乱码。
明明任务已经完成,苦难已经结束,她为何选择离开?
老板茫然的站在医生姐姐旁边,显得无措不解。
这样温柔的人,怎么会选择这样的结局?
当他再次催动精神力时,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直接吐出一口血。
青年手撑住地面想要起身,却无意间瞥见床底露出一角的红色笔记本,像是被人刻意藏在那里。
他顿了顿,伸手拿起,翻开扉页,“李白茹”三个字工整地写在中央,笔迹清秀却透着几分力道。
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个名字,片刻的停顿后,翻开了下一页。
1928年11月12日星期四晴
作为潜伏者,我今日正式进入日本实验区。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不了血腥,走廊尽头的惨叫声像钝刀割肉,那些被囚禁者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躯壳,却仍死死攥住我的袖口,仿佛我是他们最后的浮木。
我必须记住:我是他们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微如萤火。
1928年11月13日星期五晴
他们让我参与病毒实验。注射器里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而接受者……是我昨日才检查过的少年。他的手腕上还系着母亲编的红绳,针头刺入时,他小声问我:“医生,会疼吗?”
我撒谎了。
我有罪。神若存在,请宽恕我的罪孽。
1928年11月19日星期四雪
在3号实验室见到了陆建勋。他的脸被毁了,却对我露出一个笑,那双眼睛像黑暗中透出的一线光。我让他逃,他却摇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要把这里……炸成废墟。”
这是到了这里来,我第一次想哭。
1929年2月10日星期二阴
陆建勋是不是要坚持不住了?今天我偷换了三支实验药剂,若被发现...不敢想。
但看着他又挺过一天,值了。
1929年3月19日星期五晴
亲手杀了一个无辜者。他跪着求我,说家里有刚出生的孩子,血溅在白大褂上,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夜里反复搓洗手背,皮都快搓破了,却洗不掉血腥味。
我有罪。我有罪。
1930年5月30日星期日阴
调令下来了,b区活体解剖室。
我找到蜷缩在角落的陆建勋时,他竟问自己是谁,我抱着他颤抖的身躯,一字一顿:“你是陆建勋。”
这句话,也是在提醒我自己:我还活着,还是个人。
他昏迷中呓语着:colobang saman nalma,这类似的音节,我听不懂。
他醒来,我就让他亲手处决了王有财。
他沉默好久,好难过啊。
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
1930年6月1日
那个孩子最多七岁。解剖刀划开他胸腔时,他还在喊“妈妈”结束后我吐得昏天黑地,胆汁混着血丝,像把灵魂也呕了出来。
神不会宽恕我了。
1931年我过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一年,陆建勋昏迷不醒,他在A区,我见不到,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像那群人一样吗?我该怎么办?
我要坚持下去,要活下去,哪怕变成恶鬼。
最后页,字迹凌乱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这么做值得吗?
每救一个人,就要害死十个。
每延缓一刻,就多制造一个疯子。
陆建勋说得对,这里该被炸成废墟。
包括...现在的我。
末尾一行小字,笔触极轻:我已经看到了,那场烟花,很美。
老板静默如雕塑,指尖凝在泛黄的纸页上,光从窗漏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一片青灰的影,连呼吸都轻得仿佛消失。
A631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宿主,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选择死亡,不是因为软弱】
【而是因为...这是她能做的最后的救赎】
他缓缓合上日记本。
“嗯。”
这声应答消散在寂静里,像雪落深潭,转瞬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