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牌敛入袖中的瞬间,金銮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洪荒威压如潮水退去,只留下满地瘫软如泥的朱紫贵人,像被抽了骨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发出劫后余生的微弱抽噎。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酸馊、涕泪的咸腥,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烤地瓜的焦甜香气?(大概是阿澈的执念太过强烈。)
“外婆!回家烤地瓜!”阿澈的小手紧紧攥着林素心枯瘦的手指,仰着的小脸满是兴奋,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威压风暴,只是看了一场不太有趣的杂耍。他另一只小手指着下面那些还在抖如筛糠的官员,小大人似的叹气:“他们太吵了,烤地瓜香香的,闻着就不哭了!”
林素心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那层寒冰般的肃杀在触及外孙纯净期待的眼神时,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深藏的疲惫与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暖意。她没再看下方一眼,那些曾经参与构陷、落井下石、或袖手旁观的嘴脸,于她而言,已与尘埃无异。
她牵着阿澈,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丹陛之上,那个一身清冷道袍、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女儿身上。
云渺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孤傲的翠竹。可林素心看得分明,女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正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绝不平静的波澜。十年道观清苦,十年江湖飘零,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委屈与不甘,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门令”轰然炸开了一道口子。
林素心一步步走上丹陛,布鞋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在云渺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女儿眼底强压的复杂情绪——有茫然,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被抛弃多年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迟来庇护的别扭。
“渺渺,”林素心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云渺耳边,也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上,“娘……”
她顿了顿,这个久违的称呼似乎让她喉头也有些发哽。她抬起枯瘦如鹰爪的手,似乎想碰触一下女儿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云渺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那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
“娘替你……”林素心的目光越过云渺的肩头,锐利如刀,精准地钉在了瘫软在龙椅旁、面如死灰的云峥身上,以及那些还在试图缩进阴影里的云峥党羽身上,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宣判的森然:“关门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比方才那令牌的威压更重,狠狠砸在每一个心虚者的心头!
关门了!
意味着清算!意味着林氏隐世家族,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当年参与构陷云渺、迫害云家、乃至今日在金銮殿上丑态毕露的“腌臜”,一个不留地,关起门来彻底清理干净!这扇门一旦关上,门外是朗朗乾坤,门内……便是炼狱!
“噗!” 刚刚还试图狡辩的户部侍郎,闻言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彻底昏死过去。
“完了……全完了……” 另一个官员失神地喃喃,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腥臊弥漫。
云峥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疯狂!他死死盯着林素心,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林素心不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秽。她收回落在云渺肩头的手,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也随之抽离。她转向被土黄色光晕温柔笼罩着的阿澈,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属于外婆的、极其生疏却无比真诚的慈和笑容,尽管这笑容牵扯着脸上的皱纹,显得有几分僵硬。
“澈儿,”她声音放柔了些许,带着哄孩子的笨拙,“跟外婆回家,外婆给你……烤最大的地瓜。”
“好耶!”阿澈欢呼雀跃,小炮弹似的就要往外冲,忽然又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云渺,大眼睛扑闪扑闪,“娘亲!一起!外婆烤地瓜可香啦!” 他伸出小胖手,努力地去够云渺垂着的手。
云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声“娘亲”和那只伸过来的小手,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冰封的心防。她看着母亲那张写满风霜与疲惫、此刻却因阿澈而强行柔和的脸,再低头看看儿子那纯然信赖、毫无阴霾的眼神,一股极其复杂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十年了。
她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用狡黠和泼辣当盔甲。骤然卸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阿澈的邀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林素心那只刚刚碰过她肩膀的手上。那只手,枯瘦,冰凉,指节因常年握持某些沉重之物而微微变形,却在她最孤立无援、准备孤身掀起滔天巨浪时,以最不容置疑的姿态,为她关上了隔绝风雨的门。
“娘……”云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像是久未开启的生锈门轴。她终于抬起眼,迎上林素心那双深邃、疲惫却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眸,问出了一个此刻她最关心、也最不合时宜的问题:“您的手……还是这么凉。这些年……那‘沉渊令’,您一直带在身边温养?”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素心的袖口。那枚让满朝文武魂飞魄散的黑令牌,就收在那里。
林素心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女儿开口第一句会是这个。她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冰冷的令牌确实从未被温养过。她看着女儿眼中那份掩藏不住的、别扭的关切,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点微弱的光。
她扯了扯嘴角,那僵硬的笑容似乎自然了一点点,声音也放得更缓:“无妨。习惯了。倒是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云渺身上那洗得发白的道袍,“清虚那老咸鱼,就让你穿这个?”
“噗……” 一直强作镇定的云渺,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嫌弃的“关怀”逗得差点破功。那点沉重的气氛瞬间被戳破了一个洞。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道袍,又想起师傅那万年不变的破麻袋造型,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外婆家远吗?”阿澈的注意力永远在核心问题上,他扯了扯林素心的衣角,小脸满是认真,“澈澈走累了,要坐大马!还要吃糖葫芦!烤地瓜要加好多好多糖霜!”
林素心被外孙这连珠炮似的要求弄得有些手忙脚乱,那份属于隐世家主的冷硬威严彻底被笨拙的慈爱取代。她俯下身,尽量放柔声音:“远。但外婆带你走最近的路。大马……外婆让人给你找最神骏的。糖葫芦……管够。糖霜……”她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烤地瓜加糖霜的可行性,最终妥协,“……也加。”
她重新直起身,看向云渺,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渺渺,回家?”
这一次,云渺没有沉默。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去握阿澈伸过来的手,反而一步上前,动作有些生硬地……一把攥住了林素心那只冰凉枯瘦的手腕!
入手一片刺骨的凉!比她想象的更甚!
云渺的心像是被那冰凉狠狠蛰了一下。她紧紧攥着,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沉积多年的寒意,声音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命令式的别扭:“手这么冰,还逞强!烤什么地瓜?先回家!让您府上懂岐黄的老供奉熬几大锅姜汤!您先灌下去三大碗再说!”
林素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粗鲁的关心弄得彻底愣住了。手腕被女儿攥得生疼,那力道,那温度,却奇异地驱散了袖中“沉渊令”带来的最后一丝阴寒。她看着女儿微红的耳根和强装镇定的侧脸,一股迟来的、汹涌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心防,让她眼眶瞬间酸胀发热。
她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更紧地回握住了女儿的手。那只冰凉枯瘦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好……”她哑声应道,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回家。喝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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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观小院,树影婆娑。
“呼……噜……咕噜噜……”
树下那条扣着镶玉马桶的破麻袋下,悠长的鼾声被强行加入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如同咸鱼汤被搅动起波澜的气泡音。
麻袋极其不满地……剧烈蠕动了几下!镶玉马桶被顶得“哐当”一声歪斜,差点扣翻在地!
一个闷闷的、充满了被“关门令”余波和家庭温情“双重污染”了美梦的、极度暴躁的嘟囔声,扭曲地从麻袋缝隙里挤了出来,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控诉:
“吵……”
“破牌子……关门……震得……碗里咸鱼汤……起波澜……”
“姜汤……辣……”
“糖霜……齁……”
“小孩子……闹……”
“还让不让……”
“咸鱼……”
“安安静静……”
“晒个太阳……”
“发个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