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忽然被问住了。
墨狸为何叫墨狸?
少微原本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她初见墨狸时,对方便是一身墨色衣袍,除了这外在,南去的路上,墨狸一路都在抓鱼烤鱼,且说话做事俨然比她更加不通人性,实在像极了一只真正的狸猫;
再有,姜负曾在路上感慨过:【如今有青牛有黑猫还有小水鬼,我这队伍也是愈发齐全了。】
是以少微下意识地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狸”之一字上,只将那“墨”色当作毛色来看待,却从未想过:
“……你是说,他的墨是墨家的墨?”少微语气吃惊地向家奴印证。
家奴淡淡点头:“嗯。”
少微依旧吃惊:“那他是墨家子弟了?”
家奴依旧淡淡:“对。”
少微双手放在面前食案上,身体不由前倾,仰头惊讶地盯着对面认真扒饭的墨狸,目光落在他端碗握箸的双手之上。
转瞬间,少微想到许多“难怪”。
犹记得她被姜负带走后,在客栈中第一次真正清醒时,爬在地上追着姜负撕咬,而后却以大哭一场作为收尾,她哭得狼狈不堪,姜负让墨狸端水为她洗脸,她被墨狸的手剌得面目狰狞,当时还在想,此人手上的茧子怎比她还厚百倍——
墨狸手上的茧子从虎口到指腹各处都有,生得十分全面且扎实老旧,她原本还纳闷,此人究竟练得哪一门功夫?原来不单是习武所致,更因他所习乃是匠造!
再有,墨狸虽不识大字,却非常之识数,他数起果子来数得很快,都是好几个好几个的一起数,分蒸饼、切甜瓜时每一块都分外均匀,且对饭食分量的把控十分精准,让他做几个人的饭他便做出来几个人的饭,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少微原本只当这些均是他在食欲上滋生出的特有天赋,现下想来,这分明也匠工的特征之一。
且墨狸很节俭,一块儿点心碎屑、锅边沾着的菜渣,他往往都要捏起来吃干净……少微读过书,自然知晓墨家理念,“节用”二字正是墨家推崇的重要观点。
可即便有这些蛛丝马迹,少微还是觉得此狸藏得太深了!
她不禁道:“为何这么久以来,从未见墨狸显露过工造之能?”
“他的脑子你也是清楚的,若无人明示,他不会主动做任何多余之事。”赵且安道:“此次为青牛打造铁蹄,也是我带他去的铁铺。”
墨狸负责打出铁蹄,他负责打晕铁匠。
当然,走之前是留了钱的,两份钱,一份耗铁钱,一份膏药钱。
少微再次看向卧在屋外、由沾沾提供梳毛服务的青牛,心想那铁蹄精细到如此地步,墨狸这位墨家子弟必然还不是只学了皮毛的那一种,而是非常出色的墨门传人。
少微想了想,拿随口问起的语气道:“那,姜负也是墨家的人?”
家奴摇头:“她不是。”
少微也知不是,一来姜负与她说过姓名是真的,二来姜负此人掌中无茧,眉宇间不见丝毫匠气。
她明知故问,不过是想趁机多探询些有关姜负的来历,家奴嘴严,一直不肯告知姜负真实来历,只说姜负不肯说的他也没有资格多嘴。
此刻这嘴严之人也只“她不是”三字便没了下文,少微只好继续追问:“那为何墨狸会认她为主?”
“那是她赶往泰山郡途中的事。”家奴依旧平淡地道:“我见她没有侍从,便将墨狸偷了出来给她用。”
少微瞠目:“墨狸也是你偷的?”
这也能偷?这也太能偷了吧?
“嗯。”家奴点了头,与少微说明了偷盗墨狸的经过:“他的父亲是墨家后人,也是个怪人。多年前我与之偶然结识,原本无意深交,但他知晓我喜好偷盗权贵皇室宝物,便坚持要与我结拜,我觉得这太冒昧亲密,心中无法接受,再三拒绝之后,他勉为其难将我引为挚友。我的刀便是他送的,杀起人来确实很快,至今都很好用。”
“那时他还只是怪一些,可后来却越来越疯。”
“他看不惯当今这世道,不愿为任何一方权势效力,却又无力改变什么,因此隐居避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毕生所学传给自己的后人。他只墨狸一子,墨狸心智不全,却仍继承了墨门工造天赋。他从不许墨狸出门,只许其做三件事,学艺,习武,吃饭。”
“是四件事,还有睡觉!”墨狸嘴里嚼着最后一口饭,一手端着空碗,另只攥着双箸的手高高举起,严谨补充。
家奴被迫点头:“只需做这四件事。”
少微看向墨狸,比他更严谨:“照你这样说,岂不还有如厕?那该是五件了。”
家奴只好再点头:“……好,五件。”
少微转回脸,拿眼神催促家奴继续往下说。
“之后此人越来越疯癫,头发也早早全白了……”
赵且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登门时,是见墨狸坐在院中台阶下,后背全是血,衣袍也被打出一道道破开的鞭痕。
墨狸挨打时从来不躲,只由着父亲打,这次显然也是一样。
赵且安觉得这位父亲做的很不像样很不做人,叹口气,问墨狸他父亲在哪里,墨狸抬起脸,说:【他跳进铸剑池,不见了。】
赵且安跑去铸剑池边,沉默许久,这下是真的被烧得很不像样,也真的不做人去做鬼了。
于是赵且安问墨狸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
墨狸摇头:【他不准我离开这里。】
他听话到连死人的话也要听。
赵且安便换一种问法:【那我将你偷走,如何?】
墨狸难得思考了一下:【偷走之后会有饭吃吗?】
【会。她会给你很多饭吃,不会打你。】
墨狸立即伸出攥起的双手,做出任人捆缚的模样。
赵且安就这样将他盗走,带去了姜负面前。
姜负很满意地点头:【我刚舍下两只黑狸,如今又来了一只补上,缘分啊。】
少微听罢了这段过往,遂问:“想来墨狸原本不是狸猫的这个狸吧?”
“嗯,是离去的离。他父亲当初因观念分歧从而脱离了那支族人独自隐居,所以为他取下此名。”家奴道。
墨狸端抱起摞好了的碗碟,起身出堂屋,跨过躺着挡路的青牛和小鸟,往灶屋里去了。
少微扭着头一路看着墨狸的身影消失,紧接着听到灶屋里锅碗刷洗的声音。
见她望着屋外,目露思考之色,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家奴遂问了一声:“有何想法?”
少微扭头累了,此刻用一只手拄着一侧下巴,依旧看着堂外,她微微皱着下耷的眉,每说一个字,下巴都要将拄撑着它的手掌往下压一压,一动一动像是个小幅度不停开关着的匣子:
“我在想,难怪墨狸这样贪吃。”
“从前去集市上,他每每盯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吃食,我总是不耐烦,被他磨得烦透了才会勉强给他买一两样……”
“现下想来,真该将全部的银钱都拿来给他吃掉,不该给姜负打一滴酒才对。”
赵且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原以为你在思考要让墨狸打些什么东西出来。”
没想到她在思考这个,甚至为之懊悔。
这是很小的事,在墨狸的本领用处面前不值一提。
赵且安忽然觉得自己更懂了一点——关于那个不被允许分到一滴酒的人为何会坚定地选择这个孩子。
少微回过神,收回手,起身来:“打东西当然也要打,总要让人吃饱了才能干活吧!”
她说着,立即为此规划起来,奔出堂屋,跳过青牛,环视院中。
赵且安跟出去时,只听她已有决断,伸出一只手指向院里:“若要打东西,可以着手挖个地室,然后在院中多养些鸡鸭,它们成日走来走去咕咕叫,恰可以遮盖下面的动静。”
此处虽说偏僻少人烟,但此等事理应再三小心。
想到这,少微后知后觉看向一旁的家奴:“这也是选在此处买屋的原因之一了?”
“嗯,人多眼杂之地,许多事都不方便。”家奴道:“我明日便买些鸡鸭鹅崽回来。”
少微点头,看了一眼月亮轨迹,道:“我该回去了,那神祠里规矩多,天没亮透便要开始洒扫。”
家奴有心让她歇一歇,毕竟她来时必是一路谨慎狂奔,来了之后嘴巴又一直狂说话,是也没能闲下来过,于是道:“歇一个时辰吧。依你现下轻功身手,很容易避开那些早起洒扫的人。”
少微:“我是那个洒扫的人,轮到我来洒扫了。”
家奴一默,点头:“那你等一等。”
不多时,从灶屋折返的家奴拎着一只被黑布裹着的竹篮,少微伸手揭开一看,只见竟是一篮子鸡子,连忙将那篮子往回推:“我不要,这如何带?神祠里又不是不管饭!”
“神祠里至多提供常人饭量,你非常人,不吃蛋肉势必会变瘦弱。”家奴说着,视线落在少微肩臂处:“好像已经瘦了不少。”
少微下意识撑起肩膀的同时,忽然感到一阵焦虑,再不敢嫌麻烦,将那篮子夺过来:“那我下次来,你记得再备些,还有肉干,若能晒些肉干就更好了!”
家奴点头。
少微一手拎着篮子快走而去,将要翻墙时,将篮子双手抱在身前,却好一会儿没动弹,不知在想什么。
家奴不解之际,只见那抱篮的女孩转回身,突然冲他道:“多谢你……赵叔。”
“赵叔”这个称呼,大约便是她呆想了好一会儿的结果了。
家奴粗糙的脸上出现两团不自在的红晕,哑声道:“嗯,回去吧。”
少微也觉得很不习惯,一手抱篮,一手扒墙,提身一跃,贼一般逃也似地离开了。
“赵叔,赵叔!”沾沾终于停止了对青牛的梳理,飞起之际,扑棱着翅膀也冲着家奴一阵喊。
家奴默默转身走回堂屋,看着少微刚刚坐过的地方,忽然生出一股诡异感受。
他从不是个喜欢与人往来的人,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行事随心所欲。
“赵叔”这个称呼不能再寻常了,但被这孩子这样一喊,他竟感到被施了什么咒,一下变得亲近密切起来,好似果真要与她做一辈子的贴心老奴,长长久久地为她准备鸡子肉干了……这对吗?
少微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这句表达谢意的称呼竟会害得天下第一侠客奴性大发。
她提篮走出百余步,忽听得前方一侧草丛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动静实则不大,很容易被误会成风声,耐不过少微耳力过人。
少微并不放在眼中,继续往前走,然而片刻,那动静忽然化作孩童呜呜哭声。
本就是传闻中的闹鬼之地,夜间孩童啼哭固然可怜却也诡异。
少微好似聋了般,依旧目不斜视前行。
就在她经过那发出动静的草丛时,忽然一道身影窜出,发出一声粗粗怪叫:“哇!”
少微终于止步,微微歪头,打量着这个衣衫残破、头发蓬乱,带着破面具,双手做爪挥动恐吓的小影子。
那影子见她如此,发出低吼声:“吾乃鬼童,留下祭品,饶你不死!”
说着,张牙舞爪向少微扑来。
少微不耐烦地抬腿,一脚将其踹回草丛里。
那小影子惨叫一声,惊惶地往后缩。
“嘁。”只勉强用了一成力气的少微:“这点本领还敢扮鬼唬人,我看起来比刚才路过的那个老翁好欺负吗。”
那带着鬼面具的孩童一边后缩,一边强撑着道:“我,我是鬼……”
少微:“你是有眼无珠的笨童。”
那孩子一愣,见那踢了自己又骂了自己的怪异少女转身就走,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挫败,忍不住趴在草丛里啜泣出声,这次是真的哭了,虽声音不大,但不再掩饰的哭声里暴露了属于女孩的音色。
隔了片刻,女孩哭声一滞,若有所察地抬起头,只见那怪异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
女孩不安地往后挪退,一手举起一把生锈带着豁口的小刀,语气凶狠:“敢动我,我与你拼命!”
“谁要动你这无用笨鬼。”少微抬手一撂,那女孩转头便躲,余光却见两颗椭圆之物滚了过来,蛋壳发出细微裂声。
饿极了的女孩来不及思考,忙抓起一只裂开了的生鸡子,一手扯下面具,仰头咕咚咚喝了起来。
待她将两颗鸡子全喝光,蛋壳也舔干净了,捧着一堆碎壳,再抬头,已不见了那古怪少女的身影,只余寂静月色。
少微一路回到神祠,换衣躺下,歇息了半个时辰。
待听隔壁有了起身的动静,她便也坐起身,见另外两名巫女还在熟睡,便将她们喊醒。
那两名巫女打着呵欠醒来,不知是否水土不服,或是一路实在太累,这两夜仿佛睡死了过去一样,若非有人呼唤,只怕不能自主醒来。
二人遂向少微道谢:“……郁司巫那样严厉,若有人去迟了,她定不会轻饶!花狸,若不是你喊,我们定要睡过去了!”
少微在心中心虚瞪大眼睛,面上淡然无波:“小事而已。”
那两名皆是二十多岁的巫女原本待少微有些意见,认为她是个托关系的混子,路上也偶尔冷嘲热讽几句。
但经此一件小事,二人莫名觉得这位小同行温善可人,并不似那等本领不行、便要瞅准一切机会坑踩他人的坏心眼,想来不过就是个天真纯澈的小妹妹而已,十五六岁的年纪,自己能有什么主张,就算是托了关系,必然也是大人的安排,这小妹妹又有什么错呢?
二人就此对少微友善许多,少微一头雾水之余,心中暗觉人性果然细微多变,二人的态度竟只因她喊了一声起床就变化如此之大。
少微将心比心,又换到自己身上想象着,觉得这变化确实也不乏道理,于是划为可用的经验,就此记下来。
三日后,少微又得到了一则人性经验——人的关系一旦拉近第一步,余下几步就走得飞快了。
此日,太常寺来了几名官吏,看罢了名册,从新进京的巫者之中点了十余人,要带去太医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