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的七月,樊城郊野的空气湿漉漉的,刚下过一场透雨,泥土吸饱了水,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庞德光着膀子,汗珠子混着泥水顺着他结实的脊梁沟往下淌。他手里攥着一把硬毛刷子,正蘸着浓稠如墨的黑漆,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涂抹着眼前那口粗粝的柏木棺材。漆已经刷到第三遍了,棺木表面泛着一种沉郁到令人心头发紧的光泽,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
“庞将军,”一个带着明显嘲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于禁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开外,甲胄在雨后微弱的日光下反射着冷光,他盯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嘴角撇出一丝冷笑,“大清早的,给自己备下这等‘好物’,是咒自个儿早死呢?”
庞德头也没抬,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刷漆的动作一鼓一鼓。他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声音像闷雷滚过:“是给关云长看的!让他知道,庞某人此来,要么躺在这口棺材里被抬回去,要么……”他猛地停下手,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地刺向南方,“要么,就抬着这口棺材,踏平他的营寨!”那眼神里,是西凉汉子特有的犟劲儿,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狠绝。
话音未落,他利落地将漆桶往地上一蹾,抄起旁边搭着的战袍往身上一披,几步走到自己的战马旁。那匹西凉骏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庞德深吸一口气,猛地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得像头扑食的豹子。紧接着,他从马鞍旁拽下几圈沉重的铁链,“哗啦啦”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他俯下身,双臂环抱住那口沉重的黑棺,腰背猛地发力,一声闷哼,竟硬生生将那棺材抱离了地面!旁边的几个亲兵赶紧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地用粗大的铁链将那口不祥的黑棺牢牢捆缚在马鞍之后。棺材紧贴着马臀,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压迫,烦躁地刨着蹄下的泥泞。庞德稳稳坐在马背上,手按刀柄,目光沉沉地望向樊城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面猎猎作响的“关”字大旗。他心里就一个念头:“抬棺死战,有死无生!”这话在他喉咙里滚着,像烧红的烙铁。
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几日,汉水像是被谁捅漏了天,突然间暴涨起来!浑浊的洪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断木、杂物,咆哮着漫过堤岸,瞬间将地势低洼的营区变成一片汪洋。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水面,士卒们惊慌失措,在水中挣扎扑腾,战马嘶鸣着被卷走。
“将军!水!水太大了!过不去啊!”一个浑身湿透的校尉嘶喊着,声音在风雨中几乎被淹没。
庞德勒住同样焦躁不安的战马,浑浊的洪水已经没过了马腹。他死死盯着对岸模糊的轮廓,那是他们必须到达的地方。就在这危急关头,他的目光猛地钉在了马鞍后那口被铁链捆缚的黑棺上!那棺材被洪水托着,竟稳稳地浮在水面,像个笨重却可靠的筏子!
“有了!”庞德眼中精光一闪,几乎是吼出来的,“快!都过来!扶住棺材!”他当机立断,抽出腰刀,“锵锵”几下,斩断了捆缚棺材与马鞍的部分铁链,只留下几股粗链连着。黑棺立刻获得了更大的浮力。他翻身下马,一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沿,另一只手用力拽过马缰,让马匹也紧贴着棺材提供浮力。“抓紧了!踩着水,跟着棺材走!”他对着身边挣扎的士兵们大吼。士卒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扒住那冰冷滑腻的棺沿。沉重的黑棺,此刻成了这滔天浊浪中唯一的依靠。庞德泡在刺骨的洪水里,奋力推着、拉着棺材向对岸挣扎前进,心中那“抬棺死战”的誓言,竟在滔天洪水中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应验了。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的脸,他咬着牙,心里念叨:“妈的,这棺材还真派上用场了,是福是祸,走着瞧!”
好不容易挣扎着渡过洪流,队伍早已七零八落,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泥泞的滩涂上,众人正狼狈地整理着湿透的衣甲兵器,试图喘口气。突然,一阵急促而尖锐的梆子声撕裂了潮湿的空气!
“敌袭!是关羽的水军!艨艟斗舰!”了望的士卒惊恐的叫声都变了调。
庞德心头一凛,猛地抬头。只见上游方向,几艘狭长的艨艟快船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浑浊的水面,借着水势,风驰电掣般向他们冲来!船头站立的荆州水兵,手中的弓弩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寒芒。
“结阵!快结阵!”于禁嘶哑的吼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岸边的曹军一片混乱,湿透的弓箭根本拉不开,长矛阵型也来不及组织。
庞德反应极快。他一个箭步冲到马匹旁——那口黑棺依旧牢牢绑在马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为首那艘艨艟已冲到近前,船头一名舵手正奋力操控方向,试图让船身狠狠撞向岸边混乱的人群!
“着!”庞德暴喝一声,声震四野。他动作快如闪电,反手摘下强弓,搭上一支破甲重箭,弓开如满月!那舵手甚至来不及看清箭矢的来路,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重箭已贯胸而入!舵手哼都没哼一声,仰面栽入滔滔江水。
下一刻,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趁着敌船因舵手毙命而失控打横的瞬间,庞德竟双臂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怒吼着“起!”,竟将那沉重的黑棺硬生生从泥泞中拖拽起来,如同投石车抛出的巨石般,狠狠推向那艘失去控制的艨艟!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沉重的柏木棺材像攻城锤一样,结结实实地撞在艨艟脆弱的船舷上!木屑如同炸开的雪花般四处飞溅,厚实的船板应声碎裂,破开一个大洞!江水疯狂地涌入。
“西凉庞德在此!挡我者死!”庞德借着这惊天一撞之势,如同猛虎下山,踩着漂浮的碎木,一个纵身就跃上了敌船甲板!他顺手从腰间抽出环首刀,雪亮的刀光瞬间卷起一片血雨。甲板上的荆州水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杀神和那口撞破船舷的恐怖棺材吓得魂飞魄散,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就在这时,一道青绿色的身影如同天神般从另一艘大船上跃下!来人凤目长髯,面如重枣,手中那柄长刀光华流转,刃口仿佛带着森然的寒气,正是威震天下的关羽关云长!
“匹夫安敢猖狂!”关羽的声音如同龙吟,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话音未落,那柄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色闪电,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威势,朝着庞德当头劈下!刀锋未至,那凌厉的劲风已经压得庞德呼吸一窒,脸上皮肤生疼。
庞德瞳孔骤缩!这一刀太快,太猛!他根本来不及闪避,手中环首刀太短,也绝难格挡这势大力沉的劈砍。生死关头,他眼角余光猛地扫到身边——那口撞碎了船舷的黑棺,此刻正斜斜地卡在破洞处!
电光火石之间,庞德几乎是出于本能,爆发出全部的潜能!他一个狼狈的侧扑,右手奋力抓住那棺材厚重的一角,腰腹核心猛地发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呃啊——!”竟硬生生将那半卡在船体里的沉重棺材板扯了过来,堪堪挡在自己身前!
“哐!!!!!!”
青龙偃月刀那无坚不摧的刀锋,狠狠劈在了厚重的棺材板上!木屑如同爆炸般激射开来,劈头盖脸砸在庞德身上。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透过棺材板狠狠撞在他的双臂和胸膛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那厚实的柏木板竟被这一刀劈得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几乎从中断开!
关羽凤目微睁,似乎也惊讶于这蛮横的抵挡方式。他手腕一沉,刀锋顺势一压,试图将棺材板和后面的庞德一同压垮。
庞德死死顶住那泰山压顶般的力量,双臂的肌肉贲张到了极限,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透过纷飞的木屑,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关羽那双威严的丹凤眼,一股混杂着剧痛、愤怒和无比狂傲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所有的畏惧、所有的杂念在这一刻都被烧成了灰烬。
“呃——啊——!”他用尽全身力气,顶着那要命的刀锋,从几乎被震碎的肺腑里,挤出一声嘶哑却足以裂石穿云的咆哮:
“宁做战死鬼——!不做投降人——!!!”
这吼声,盖过了汉水的咆哮,盖过了战场的喧嚣,如同垂死孤狼最后的嗥叫,带着西凉男儿浸入骨髓的倔强与决绝,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他双臂死死撑着那濒临破碎的棺材板,身体在青龙刀无匹的重量下微微颤抖,却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甲板上,半步不退。那口陪他渡河、撞船的黑棺,此刻成了他最后的盾牌,也是他死战意志最悲壮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