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雪下得邪性,鹅毛大的雪片子打着旋往铠甲缝里钻。张辽拄着长刀站在下邳城头,铁甲鳞片结满冰溜子,稍一动弹就哗啦作响。他望着城外曹字大旗在风雪中忽隐忽现,耳边传来并州弟兄们啃冻硬面饼的咯吱声。
突然,东南角楼传来金铁交鸣。张辽抓起长刀就往那边冲,铁靴踩得积雪迸溅。转过箭垛,正看见三五个曹兵翻上城头,当先的壮汉手持双戟,正是那\"古之恶来\"典韦。
\"拿来吧!\"张辽暴喝一声,长刀贴着女墙横扫过去。典韦慌忙架戟格挡,刀锋在铁戟上擦出串火星子。这招原是并州马贼劫道的把式,此刻用在守城战里竟格外顺手,生生把曹军精锐逼退两步。
城墙下突然传来鸣金声。典韦啐了口血沫,瞪着眼翻下城去。张辽扶着箭垛喘气,这才发现虎口早已震裂,热血顺着刀柄往下淌,滴在雪地里像撒了把朱砂。
\"文远!\"陈宫提着灯笼从马道跑来,青衫下摆沾满冰碴,\"温侯又带着赤兔马出城了。\"老书生说话时白雾团团,灯笼光晕里能看见他鬓角结着霜花。
张辽心里咯噔一下。昨日吕布执意单骑劫曹营,说是要再现虎牢关威风,结果被夏侯惇射落紫金冠。此刻城头守军不足八百,若再失主将...
突然,西北角腾起火光。张辽抄起长刀就要往那边冲,却被陈宫死死拽住衣袖。老书生手指抠进城墙砖缝,嘶声道:\"文远你看!\"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雪幕中缓缓升起杆残破大旗——正是吕布的帅旗。
张辽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记得那旗是攻破兖州时缴的,旗面用金线绣着\"飞将\"二字。此刻旗角焦黑卷曲,像条垂死的蟒蛇在风雪里扭动。
\"开城门!\"张辽转身狂吼,嗓子劈出血腥味。几个亲兵刚要动作,却见高顺提着断枪从火光里冲出,铁面罩上凝着血冰:\"温侯中伏,城外有...\"话没说完,一支狼牙箭透胸而过,将他钉死在城门栓上。
张辽看着高顺喉头咕嘟冒血泡,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雁门关。那时他们跟着丁原打鲜卑,高顺总是默默替他挡箭,铁甲下的旧疤叠着新伤。有次醉酒问他图什么,这闷葫芦就说了句:\"挡箭,我在行。\"
雪地里传来马蹄声,曹操的劝降声混在风里:\"文远可愿共图大业?\"张辽扭头望去,只见曹字大旗下转出个红脸长髯的将军,青龙刀映着雪光,正是关羽。
陈宫突然大笑,笑声里带着癫狂:\"好个曹孟德,竟要关云长来做说客!\"老书生踉跄着走到城墙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告诉曹操,陈宫宁死不...\"
话音未落,张辽突然暴起。他夺过吕布插在雪地里的方天画戟,寒光闪过,捆缚陈宫的绳索应声而断。戟杆上\"无敌\"二字早被血污浸透,握在手里又冷又黏。
\"温侯待我等不薄!\"张辽嘶吼着,戟尖抵住自己咽喉。冰凉的锋刃激得他浑身战栗,却见墙角缩着几十个并州妇孺,有个梳羊角辫的女娃正攥着半块冻硬的麦饼。
画戟当啷坠地。张辽反手扯下颈间狼牙链,这是当年离开雁门时阿母给系的。他摸着链子上陈年血垢,突然想起关羽说过的话:\"忠义不能两全时,当以苍生为念。\"
归降那日,白门楼檐角的冰棱足有枪杆长。张辽独坐城楼擦拭旧刀,刀刃映出台阶下未干的血迹——那是陈宫撞柱而亡时溅的。突然有脚步声传来,牛皮战靴碾碎满地冰碴。
\"文远降曹,可曾愧对吕奉先?\"
张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关羽。那柄青龙偃月刀杵地的声响他太熟悉了,当年虎牢关前,这声响曾吓得十八路诸侯马匹惊厥。
\"张某心中,唯有汉室。\"张辽猛地拍案,震落案头那卷《春秋》。竹简哗啦散开,露出里面被血渍晕染的\"忠义\"二字。这书简是陈宫昨日还在此处诵读的,此刻却被他靴底碾进砖缝。
关羽丹凤眼微眯,突然挥刀挑起半卷竹简:\"好个忠义!这书上可写着卖主求荣?\"刀风掠过张辽耳际,削断几根散落的发丝。
张辽霍然起身,旧刀哐啷出鞘:\"关云长!你可知昨日开城时,曹孟德许我什么?\"刀尖指向楼下那些瑟缩的并州妇孺,\"他说'饿狼归笼,幼崽当安'!\"
两人刀锋相向时,楼外突然传来孩童嬉闹。那个羊角辫女娃正在雪地里追野兔,红头绳在风里一跳一跳。关羽收刀入鞘,转身离去前撂下句话:\"他日战场相逢,关某的刀认得忠义,认不得苦衷。\"
张辽呆立良久,直到暮色染红城头残雪。他弯腰捡起《春秋》残卷,发现\"忠\"字只剩半颗心,\"义\"字倒是完好——只是被血冰凝在砖缝里,抠都抠不出来。
夜色降临时,曹操的亲兵送来新甲。张辽摸着甲片上未干的朱漆,突然听见城外传来并州小调。那是高顺生前常哼的调子,此刻在朔风里断断续续,像把生锈的锯子在心头拉扯。
亲兵举着火把欲言又止。张辽摆摆手,抓起旧刀走进风雪。他知道此去便是背主之臣,可当望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灶火时,忽然想起昨日开城那瞬——那个攥着麦饼的女娃,把冻红的小脸埋进他染血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