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秋,雨水浸润着景德镇的土地,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油亮的光泽。程远山撑着油纸伞走过镇口卧虎石,石上\"陶阳十三里\"五个大字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他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青布长衫,鼻间萦绕着窑火特有的焦香。
\"程家小哥!\"斜刺里钻出个披蓑衣的老汉,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您爹托我捎来的。\"老汉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在包袱上摸出个暗扣。程远山瞳孔骤缩——那是父亲独创的莲花扣,只有程家人才能解开。
待老汉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程远山寻了处屋檐坐下,指尖颤抖着解开莲花扣。包袱里是半本账册和一方玉印,朱砂尚新。账册翻到末页,他浑身血液突然凝固——\"天启三年七月十五,收耀州窑青釉标本二十件,付银二百两\"。父亲最厌恶的耀州青釉,竟出现在程家账目里。
\"山儿!\"隔壁传来王掌柜的喊声,\"镇西窑场又走水了!\"程远山匆忙将东西塞回怀中,冒雨奔向火场。浓烟裹挟着火星冲天而起,二十丈高的龙窑宛如巨龙吐焰。几个窑工正往窑膛里泼水,青砖在高温下炸裂,迸出刺目的红光。
\"别泼了!\"程远山夺过水桶,\"这是第二次走水,再泼水窑体要裂了!\"话音刚落,东南角突然传来闷响,整座龙窑像被巨锤击中般摇晃。众人惊恐后退时,程远山却盯着窑顶——那里正渗出诡异的靛蓝色液体,在雨中泛着磷火般的光。
三日后,程家作坊来了位不速之客。黑衣妇人戴着幂篱,袖口露出半截缠着金丝的疤痕。\"听说程师傅能修复古月轩瓷器?\"她摘下面纱,眼角有道蜈蚣状的伤疤,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贵气。程远山正要回答,却见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
盒中躺着只青花梅瓶,釉面流淌着奇异的冰裂纹,瓶腹绘着三只白鹿在松树下饮水。程远山呼吸陡然急促——这分明是父亲曾提及的\"雪夜听松\"图,传说为永乐年间官窑秘技,世间仅存三件。妇人指尖拂过瓶底,露出\"大明宣德年制\"的六字款,却在\"德\"字中间少了一横。
\"程家的锔瓷术,能补这断纹吗?\"妇人指尖抚过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痕。程远山凑近看去,那裂痕竟在阳光下变幻色彩,时而靛蓝时而赤红。他忽然想起那日窑顶的靛蓝液体,喉头发紧:\"敢问夫人,此物从何处得来?\"
\"宣德八年,苏禄东王墓。\"妇人声音突然变得空灵,\"程家的先祖参与过那次发掘。\"她解下腰间羊脂玉佩放在案上,玉上刻着九重莲纹,与程远山怀中玉印的印记严丝合缝。窗外惊雷炸响,程远山突然想起老仆临终前说的话:\"程家祖上,原是守陵人......\"
暴雨连绵的深夜,程远山在灯下细细端详那只梅瓶。借着烛光,他发现瓶内壁阴刻着极小的篆文,凑近细看竟是首回文诗:\"明月隐松间,松间照影寒。寒影照松间,间隐明月来。\"每句首字相连,正是\"明月寒间\",而最后\"来\"字却似被利器刮去半痕。
\"这是机关!\"程远山猛然起身,取出父亲留下的铜制工具。当他将梅瓶倒转时,底部突然弹出个暗格,里面躺着枚鸽卵大小的玉珏,上面刻着二十八星宿图。更令他震惊的是,玉珏背面用微雕技术刻着段文字:\"景泰七年冬月,司礼监王振矫旨取陵中秘器,程氏七匠殉葬。\"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程远山闪身至门后,只见三个黑影掠过院墙。他抄起案上刻刀,却见黑影已破窗而入。为首者面覆青铜面具,手持九节铁鞭,鞭梢缀着的铜铃在雨中发出诡异声响。程远山挥刀格挡,刀刃相击竟迸出火星——那铁鞭竟是精钢所铸。
\"交出玉珏!\"面具人声音沙哑如金石摩擦。程远山背靠博古架,余光瞥见架上的钧窑天青釉碗。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钧窑在还原焰中会呈现\"夕阳紫翠忽成岚\"的奇观。当下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故意碰倒那只碗。
碗在青砖地面炸裂的瞬间,釉料遇水蒸腾起紫色烟雾。面具人猝不及防被呛得后退,程远山趁机撞开后窗跃入院中。雨幕中,他看见东厢房亮起灯火——那是母亲的绣楼,自十年前父亲葬身窑火后,从未点过灯。
程远山冲进绣楼时,闻到熟悉的沉水香。案头那盏龙泉窑青瓷灯映着墙上的人影,那人穿着父亲的靛蓝工装,正在灯下临摹什么。程远山颤抖着喊了声\"爹\",青瓷灯应声而碎。
满地瓷片间,程远山看清了那人的脸——分明是王掌柜。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龙泉剑穗。\"程公子好眼力。\"王掌柜摘下人皮面具,露出布满烫伤的五官,\"不过你该问,为何你爹的工装会在我身上?\"
窗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已是五更天。王掌柜从怀中掏出块怀表,表面刻着西洋十字纹:\"距你爹葬身火海,已经过了整整十个时辰。\"他忽然掀开衣襟,胸口赫然是道狰狞的烙印,形状与程远山怀中玉印完全吻合。
\"当年程家七匠并非死于窑变。\"王掌柜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龙窑剖面图,\"他们是被活埋在窑基里,用七星阵镇住龙脉。\"他指尖划过\"天字窑\"位置,\"你爹发现这个秘密时,已经晚了。\"
程远山突然想起那日窑顶的靛蓝液体,猛然拽过王掌柜的衣袖。在煤油灯下,那些烧伤疤痕竟组成幅地图,标注着景德镇周边七处窑址。\"这是......\"话未说完,门外传来瓷器碎裂声。两人冲出门外,只见先前那黑衣妇人正在院中摔碎茶盏,青瓷碎片中滚出枚鎏金令牌,正面刻着\"钦天监\"三字。
\"时辰到了。\"妇人摘下幂篱,露出张与程远山七分相似的脸。她将梅瓶抛向空中,瓶身突然迸发出刺目青光,雨滴在半空凝成冰晶。\"永乐十九年,郑和船队带回的昆仑玉髓,就该物归原主了。\"她咬破指尖在冰晶上画符,整座绣楼突然剧烈摇晃。
程远山在混乱中抓住玉珏,发现上面的星宿图开始自行旋转。当二十八宿归位时,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王掌柜突然将他推向暗门:\"去昌江码头!三娘会在福缘号等你!\"话音未落,绣楼轰然倒塌,烟尘中隐约可见青铜面具人的身影。
程远山冒雨奔至码头时,晨雾尚未散尽。福缘号货舱里堆满青花瓷箱,箱角都烙着莲花印记。三娘掀开舱帘,手中龙泉剑寒光凛冽:\"你可知为何程家能独传锔瓷秘术?\"她剑尖挑开衣襟,露出心口北斗七星状的疤痕,\"因为我们不是在修补瓷器,而是在续接龙脉!\"
货舱深处传来铁链拖曳声。程远山循声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七具青铜棺呈北斗状排列,棺盖上各钉着柄断剑。三娘剑指东侧第三具棺材:\"你爹当年就是发现了这个。\"她挥剑斩断钉子,棺盖轰然开启,里面躺着的竟是个完好无损的青花梅瓶,瓶身绘着二十八星宿图。
\"宣德八年,司礼监王振矫旨盗陵。\"三娘抚摸着棺盖上的云龙纹,\"你祖上七人发现后,用七星锁封住棺椁,却不想棺中根本不是尸骨,而是这个——\"她突然掀开梅瓶塞子,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瓶中蜷缩着团黑色物体,竟是团人发编织的线球,每根发丝都系着铜钱大小的玉片。
程远山突然想起那夜窑变的靛蓝液体,恍然大悟:\"这是......\"话未出口,福缘号突然剧烈摇晃。三娘脸色骤变:\"来不及了!他们追来了!\"推开舱门,江面上已布满清军战船,炮口正对货舱。
\"跳水!\"三娘将梅瓶塞进程远山手中,反手斩断缆绳。福缘号顺流而下时,程远山回头看见岸边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手中九节铁鞭正燃起幽蓝火焰。混战中,三娘身中数箭仍奋力挥剑,在船板画出北斗符咒。当清军登上甲板时,福缘号突然炸成碎片。
程远山被浪头拍晕前,最后看见的是三娘手中的龙泉剑插入江水,剑身浮现出北斗七星的光芒。再醒来时,他躺在艘渔船底舱,怀中梅瓶浸在血水中。老艄公往他嘴里塞了块姜糖:\"后生仔命大,这梅瓶里的东西,可是要掉脑袋的。\"
三日后,程远山在鄱阳湖畔的石镇醒来。身上缠着草药,梅瓶已不见踪影。老艄公留下的包袱里,有块残破的《陶记》残页,上面记载着:\"窑变者,火气蕴玉髓,七星锁龙脉,阴阳倒错时,天火焚九重。\"残页背面是幅星图,标注着昌江沿岸七处窑址的位置。
程远山握紧残页,忽然发现掌心纹路与星图完全吻合。当他将手指按在\"天字窑\"位置时,远处山峦间突然传来龙吟般的轰鸣。暮色中,昌江如一条碧色巨蟒蜿蜒东去,江面漂浮着无数碎瓷片,在夕阳下闪烁着诡异的靛蓝色光芒。
十年后,康熙三年春,一个自称\"程窑\"的锔瓷匠出现在景德镇。他能在青花碗的裂痕处锔出龙凤纹样,修补的瓷器经窑火二次烧制,竟比原器更加莹润。更奇的是,他修补的每件瓷器底部,都会出现北斗七星的暗纹。人们说,每逢月圆之夜,能听见昌江深处传来龙吟般的窑火声,伴随着铁器相击的铮鸣,仿佛有七十二座龙窑同时在燃烧。
而关于那个神秘的青花梅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瓶中封印着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秘宝图,每当星象移位,梅瓶就会渗出靛蓝液体,遇水则化作通往龙脉的地图。只有程氏血脉,才能解开其中奥秘。
只是再无人见过那位传奇锔瓷匠的真面目。有人声称曾在深夜看见他在龙窑旧址徘徊,手中龙泉剑映着月光,剑身隐现北斗七星。更有人说,在昌江枯水期的河床上,见过七尊青铜棺随波漂流,每具棺盖上都钉着柄刻有\"程\"字的断剑。
昌江的流水带走了无数秘密,唯有那句民谚代代相传:\"宁为窑家犬,不做锔瓷人\"。因为在景德镇的地下,埋藏着七十二条龙窑的魂魄,而每个锔瓷匠的刻刀,都是打开这千年秘藏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