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的脚步顿也未顿,只是抬起手,背对着她摆了摆,算是回答。
他怕吗?
他怕的从来不是自己会怎么样。
从仓库出来,外面的风一吹,杨业才觉得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他点了根烟,刚吸一口,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打了进来。
“哪位?”他声音有点哑。
“杨先生吗?我是秦四海。”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客气,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
秦公子他爹?杨业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眯了眯眼。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有事?”
“呵呵,杨先生快人快语。犬子前些天不懂事,多有冒犯,我这个做父亲的,理应替他赔个不是。今晚在‘御膳房’备了桌薄酒,不知杨先生可否赏光?”
赔罪?
杨业差点笑出声。他把烟蒂弹进路边的垃圾桶,用脚尖碾了碾。“秦总太客气了。小孩子家家的,磕磕碰碰很正常。”
“应该的,应该的。那就这么说定了,七点钟,我恭候大驾。”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完全没给杨业拒绝的机会。
有意思。
杨业看着手机屏幕,上面的通话记录一闪而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今天。是巧合,还是……那边的人,已经把手伸到秦家了?
不管是什么,他都得去看看。
七点整,御膳房三楼的包厢。
秦四海亲自站在门口迎接,一脸和煦的笑容,好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杨先生,快请进,快请进。”
“秦总。”杨业点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桌上已经摆好了冷盘,都是些精致的菜式。
“犬子不成器,我已经让他滚回国外闭门思过了。”秦四海亲自给杨业倒了杯茶,“今天这顿饭,就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还望杨先生不要推辞。”
“他回不回国外,跟我没关系。”杨业端起茶杯,没喝,只是放在指尖转了转,“秦总有话,不妨直说。”
“好,爽快!”秦四海拍了下手掌,“跟杨先生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其实今天请你来,除了赔罪,还有个小玩意儿,想请你帮忙掌掌眼。”
他朝旁边的助理递了个眼色,助理立刻捧上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茶盏,一共五只,天青色的釉面,温润如玉。
“北宋汝窑。”秦四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我花了大价钱才收回来的,就是吃不准年份。早就听说杨先生在这方面是大家,所以想请你给看看。”
杨业的目光落在茶盏上。
汝窑?东西做得确实漂亮,釉色,开片,几乎都对。可惜了。
“东西不错。”杨业说。
秦四海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那依杨先生看,这年份……”
“年份嘛……”杨业拿起一只茶盏,凑到眼前,像是要看清上面的每一丝纹路。他甚至能从杯壁光滑的倒影里,看到对面墙角那盆绿植后面,一闪而过的镜头反光。
记者都请好了,这局做得还真全。
“秦总,”杨业放下茶盏,忽然笑了,“好东西不能光看,得用。这么好的茶盏,不泡一壶今年的新茶,可惜了。”
秦四海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说得对!服务员,上最好的大红袍,用开水冲!”
他似乎觉得杨业已经上钩了。
很快,滚烫的开水被提了上来。
秦四海亲自执壶,正要往茶盏里倒。
“我来吧。”杨业伸手接过了茶壶,“这种事,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杨业接过水壶,入手很沉,滚烫的温度透过紫砂传到他手心。
秦四海脸上的笑容更盛,像是看到了猎物踩进陷阱的最后一步。“杨先生果然是性情中人!请,请!”
可杨业没去碰那个装着大红袍的茶叶罐。他拎着壶,提起一只天青色的茶盏,滚烫的开水被他稳稳地注入其中,水汽氤氲升腾,瞬间模糊了对面的视线。
一盏,两盏,三盏……他把五只茶盏全都倒满了开水。
秦四海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杨先生,这……茶还没放呢。”
“茶不急着喝。”杨业放下水壶,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包厢里却格外清晰,“秦总,古董做旧,法子很多。土里埋,火里烧,药水里泡。但现在最流行的,也最容易留下破绽的,是用强酸咬。”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杯子里蒸腾的热气,好像在欣赏什么风景。
秦四海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旁边的助理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
“真正的汝窑,那种天青色,是胎土里的微量铁元素,在还原气氛下烧出来的,浑然天成。”杨业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卷,摊开在桌上,里面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他慢条斯理地捏起一根最细的。
“但仿品不一样。为了模仿那种‘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温润感,釉面不得不用氢氟酸之类的东西处理一下,褪去火气,做出包浆。这玩意儿,平时看不出来,可开水一烫,什么妖魔鬼怪都现形了。”
秦四海彻底没了声,只是死死盯着杨业手里的那根针。
杨业把银针探入其中一只茶盏,在内壁上轻轻刮了刮。动作很轻,像是医生在给病人探查病灶。
一秒,两秒。
他把针提了出来。
原本亮闪闪的银针尖端,已经变得漆黑一片。
“秦总。”杨业把那根针往桌上一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你这套宝贝,‘毒’性不浅。真拿来喝茶,我怕是没那个福分消受。”
秦四海的脸色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紫,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业拿起餐巾擦了擦手,站起身,目光越过秦四海的肩膀,望向墙角那盆茂盛的绿植。
“还有,跟你的朋友说一声。”
他笑了笑。
“下次再想拍点什么,换个好点的设备。这反光,隔着八丈远都看见了,太不专业。”
包厢的门在杨业身后合上,隔绝了一切声音。
死一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