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雪记得及笄那年,父亲勇义侯握着她的手,苍老的眸子里满是郑重:“雪儿,入宫不比在家。那红墙之内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万事要小心,莫争、莫抢,守住自己一方天地便好。”她那时只当是父亲忧心,笑着应下,只当后宫是座华丽的牢笼,只要自己安分守己,总能寻得一隅安宁。
她是姜家嫡女,生来便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性子。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眼总是含着水光,像初春湖面未化的薄冰,透着易碎的温柔。选秀那日,她低头站在队列里,不争不抢,连头上的珠钗都比旁人格外素净些。谁知皇上司言瑾的目光,却偏偏落在了她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仪,却又莫名温和。
“臣女姜月雪。”她垂着眼,声音细若蚊蚋。
后来,她成了月嫔,住在偏僻却清雅的碎玉轩。她谨记父亲的话,从不去主殿凑趣,也不参与妃嫔间的宴饮。宫中的赏赐流水般送来,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司言瑾似乎对这个安静得像幅水墨画的女子格外上心,常常绕过众妃,独独来她的碎玉轩。
“月雪,这是江南新进的雨前龙井,你尝尝。”他会亲自为她斟茶,看她捧着茶盏,小口啜饮时恬静的模样,眼底便漾起难得的柔波。
“皇上,”她总会轻声劝,“后宫佳丽三千,陛下不该总来臣妾这里,需得雨露均沾才是。”父亲说过,盛宠亦是催命符,她只求安稳,不求那虚无的恩宠。
司言瑾闻言只是笑,指尖拂过她鬓边碎发:“朕只想看你,何需顾及旁人?”
他的偏爱像蜜糖,却也让她心头不安。她见过得宠后又骤然失势的嫔妃,那凄凉模样让她更不敢贪慕这恩宠。她愈发低调,衣着素净,从不参与任何纷争,甚至连份位晋升,都推说自己福薄,担不起。碎玉轩的院子里,她亲手种了几株梅花,每逢冬日,暗香浮动,倒像是她与世无争的心境。
直到小腹微微隆起,太医诊脉后道喜时,她才惊觉,这深宫之中,即便她想偏安一隅,命运也未必容她。她更加谨慎,推掉了所有宴请,连宫门都少出。司言瑾来看她的次数更多了,有时会隔着窗纱,看她安静地抚琴,或是对着花草出神。他说:“月雪,有了孩子,朕会护着你们母子。”
她信了,至少那一刻信了。她开始期盼,或许在这冰冷的宫墙里,她能有一个真正的依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抚摸着小腹,轻声对未出世的孩子说:“等你长大了,额娘就带你去江南看桃花,那里有外祖父家的老宅子,有你没见过的青山绿水……”
可她忘了,父亲的话里,“吃人不吐骨头”并非虚言。她的不争,在旁人眼中是故作清高;她的受宠,在旁人眼中是狐媚惑主;如今她有了龙裔,更是成了无数人眼中的钉、肉中的刺。淑妃娘娘的父亲是当朝宰相,一直视勇义侯为眼中钉,见司言瑾对姜月雪情深,早已妒恨交加。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她贪睡了片刻,醒来时只觉腹痛如绞,身下已是一片刺目的红。宫女惊慌失措地去传太医,可当太医赶到时,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气息。她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听着太医那句“娘娘保重龙体”,只觉得荒谬又刺骨。
她还未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更可怕的消息便传来——勇义侯府被指谋反,满门抄斩!父亲一生忠勇,怎会谋反?她疯了似的想去求司言瑾,却被侍卫拦在养心殿外。隔着重重宫墙,她听见里面传来淑妃娇柔的笑声,和司言瑾淡漠的声音:“姜家势大,早该敲打了。”
那一刻,她才明白,父亲的叮嘱不是危言耸听,这后宫从来不是求仁得仁的地方。她的温柔是错,她的不争是错,她以为的恩宠,不过是帝王一时的兴致,而她的家族,早已成了皇权博弈的牺牲品。那捧在手心的蜜糖,原来裹着致命的毒药。
她病倒了,病得很重。碎玉轩的梅花落了又开,可她再也没有笑过。镜子里的女子,眼窝深陷,面色苍白,那双曾含着水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冰封的寒潭。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或许想对她说的话,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想起姜家满门的鲜血。温柔是什么?善良是什么?在这吃人的宫墙里,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笑话。
她变了。
曾经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姜月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锐利、心狠手辣的女人。她开始梳妆打扮,换上艳丽的华服,主动去御花园“偶遇”司言瑾。她不再劝他雨露均沾,反而会在他怀里巧笑倩兮,状似无意地提起某位嫔妃的“不敬”,或是某家族的“异心”。
司言瑾对她的转变有些讶异,却更觉得新鲜。他以为她终于懂得争宠,却不知那笑容背后,是焚心蚀骨的恨。她利用他的宠爱,一步步设局。先是揭露淑妃当年买通宫女、谋害皇嗣的罪证,看着淑妃被打入冷宫,日日以泪洗面;再是搜集宰相结党营私的证据,让他步了父亲的后尘,满门获罪;那些曾经对她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的嫔妃,一个个都栽在了她手里,或被废位,或被赐死,死状凄惨。
她的手段狠厉,心思缜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后宫人人自危,见了她都要绕道走,暗地里称她“毒后”。可她不在乎,每一次报复,都让她觉得离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相更近一步,也让她的心更冷一分。
几年后,皇后病逝,司言瑾力排众议,将她册封为后。凤冠霞帔加身那日,她站在巍峨的宫殿前,看着底下跪拜的群臣和妃嫔,脸上没有半分喜悦。这至高无上的后位,是用多少人的鲜血铺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成了大周朝最年轻的皇后,权倾后宫。司言瑾依旧宠她,甚至比从前更甚,常常在她宫中留宿,与她商议朝政。可她知道,那不是爱,是帝王对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的欣赏。他欣赏她的狠辣,欣赏她能为他清除异己,却从未想过,她眼底那化不开的冰霜,究竟从何而来。
深夜独处时,她会取下凤冠,卸下华服,独自坐在窗前。碎玉轩的梅花早已被移栽到坤宁宫,可那香气,却总带着血腥味。她会想起父亲温暖的笑容,想起母亲为她描眉的温柔,想起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想起江南故园的桃花。
心,是空的。
她报了仇,坐上了后位,可姜家回不来了,孩子回不来了,那个温柔天真的姜月雪,也回不来了。她赢了权力,却输掉了所有能让她感到温暖的东西。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入宫,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又是一年冬雪,漫天飞雪覆盖了朱红的宫墙,一片素白,像极了江南的雪。她站在坤宁宫的露台上,任雪花落在发间、肩上。司言瑾从身后拥住她,语气带着惯常的温柔:“皇后,天寒,回屋吧。”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模糊的宫墙,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皇上,您看这雪,多干净啊。可它落在这里,终究是脏了。”
司言瑾一怔,随即笑道:“皇后又说些什么胡话。”
他不懂,也永远不会懂。这宫墙之内,朱门之下,埋葬了多少枯骨,又冻结了多少人心。她成了人人畏惧的皇后,可每到夜深人静,那蚀骨的痛苦和寂寞,总会如影随形。她赢了全世界,却永远失去了自己。
这场以血和泪铺就的路,走到尽头,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坟墓。而她,是这座坟墓里,唯一醒着的、痛苦的亡魂。雪还在下,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却掩盖不了她心底,那片永远无法融化的、故园的霜。这结局,从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注定是一场无人幸免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