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钧第一次见沐思筠,是在江南的春雨里。她撑着油纸伞站在画舫船头,湖蓝裙裾沾着雾气,像从《洛神赋》里走出来的仙子。他倚在雕栏上抛了颗莲子过去,她抬眼望来,眸中似有春水微澜,手中团扇却\"啪\"地展开,遮住半张芙蓉面。
\"谢小公子又在胡闹。\"她的声音裹着吴侬软语的甜糯,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寒。他这才想起,她是苏州织造府的嫡女,而自己不过是随父外放的京中纨绔。可那柄团扇上的墨竹太勾人,他鬼使神差地吟出半句:\"竹影摇窗乱......\"她顿了顿,扇角轻扬:\"荷香入袖清。\"
此后三月,他日日守在画舫外,用金叶子换她的半阙诗、一支曲。她总说\"公子莫要耽搁\",却在他翻墙跌伤时,偷偷往他药里加安神的茯苓。中秋夜他捧来西域进贡的琉璃盏,映着她簪间的珍珠钗:\"思筠,我求父亲去提亲。\"她的指尖划过琉璃盏的纹路,烛火在她眼中碎成星子:\"谢公子可知,我娘是罪臣之女?\"
提亲的事果然被谢父驳回。谢承钧在书房砸了半屋子瓷器,却在听见沐府遭劫的消息时,疯了般冲出去。火场里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看见她抱着母亲的牌位缩在墙角,发间的珍珠钗已烧得漆黑。他解下披风裹住她,手臂被落下的横梁砸得血肉模糊,却笑着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谢府的门终究没为她敞开。谢母捏着帕子嫌她身上有烟火气,谢承钧便在城郊置了别院。他每日下朝都纵马狂奔,看她在庭院里种的绿梅抽新芽。她总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却用玉扳指换下她腕上的烧伤疤痕:\"等我袭了爵位,定要风风光光娶你。\"
变故发生在隆冬。谢承钧随圣驾南巡前夜,她忽然收到密信,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信纸。烛影摇红中,她替他整理行囊,指尖抚过他常穿的玄色大氅,终于开口:\"承钧,明日...别去了。\"他以为她是不舍,笑着捏她的脸:\"不过月余,等我回来给你带扬州的蜜饯。\"她望着他腰间的鎏金佩,那是当今太子所赠,喉间泛起苦涩:\"保重。\"
南巡船队遇刺那日,天下着罕见的暴雪。谢承钧护着圣驾躲进船舱,利剑穿透他左肩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她昨夜欲言又止的模样。鲜血浸透中衣时,他摸到怀里有硬物——是她缝在衣襟里的平安符,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承钧\"二字。昏迷前最后一刻,他想的是:等回去定要笑她绣工笨拙。
再次醒来时,谢府已挂满白幡。母亲哭着告诉他,沐思筠在他遇刺当晚悬梁自尽,临终留书\"身似浮萍,愿君珍重\"。他挣扎着去别院,看见她常坐的藤椅上落满积雪,绿梅的枝条被压得折断,像极了她咽气时被扯断的珍珠钗。墙角的炭盆里有未烧尽的纸灰,他颤抖着捡起一片,上面隐约可见\"太子党羽\"四字。
三年后他官至户部尚书,人人都说谢大人清正廉洁,唯有案头总摆着半旧的琉璃盏。冬至那日他路过城郊,看见新修的尼姑庵,庵前的绿梅开得正好。小尼姑说庵主法号\"静筠\",去年圆寂时手里攥着块带血的平安符。他摸着梅枝上的残雪,忽闻身后传来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恍惚看见那年她举着油纸包朝他跑来,发间还沾着梅香。
暮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他站在梅树下,任雪花落在发间。当年她总说他\"簪头无霜,不知人间愁\",如今霜雪已满头,却再无人替他拂去。琉璃盏里的残茶早已凉透,就像他藏在心底的话,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深夜焚香祷祝的不是自己平安,而是盼着他远离朝堂纷争。可他太贪心,既想护她周全,又想在仕途上扶摇直上,直到失去她才明白,这天下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金銮殿上的功名,而是那个会在雪夜为他温酒的人。
风吹过,绿梅落尽,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极了那年画舫上,她展开团扇时,扇骨轻叩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