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沙掩宝:阿斯塔那古墓的惊世发现
1968年仲秋,吐鲁番盆地的烈日炙烤着阿斯塔那北区的沙丘。考古队员在清理99号墓时,一柄木勺突然触碰到棺木底部的硬物。当裹着淤泥的织物残片被小心翼翼剥离时,褐、绿、白、黄、蓝五色丝线交织的方格图案在阳光下闪耀,方格内或立或卧的牛、狮、象纹若隐若现——这件长18厘米、宽13.5厘米的北朝方格兽纹锦,就此掀开了丝绸之路纺织文明的神秘面纱。
这座墓葬位于高昌故城东南约5公里处,属于麹氏高昌时期(499-640年)的家族墓地。墓中除了方格兽纹锦,还出土了联珠对凤锦覆面、瑞兽纹锦残片及汉文文书残页。据墓志记载,墓主生前曾任“虎牙将军”,其家族世代为高昌戍边将领。锦片出土时折叠整齐,边缘留有裁剪痕迹,推测可能是袍服的领口或袖口装饰,随葬时被精心包裹在丝绢中。
与方格兽纹锦同出的联珠对凤锦,其联珠纹源自波斯萨珊王朝,而凤鸟造型却是典型的中原祥瑞符号。这种“华戎交汇”的特征,在阿斯塔那墓地屡见不鲜:169号墓出土的胡王牵驼锦,织有深目高鼻的胡人牵引骆驼的图案,骆驼背负的丝绸行囊上却绣着汉字“胡王”;另一座墓葬中的瑞兽纹锦,狮、虎等猛兽采用西域写实风格,而云气纹边框又充满汉地飘逸气韵。这些发现共同勾勒出北朝时期高昌地区“丝绸之路”上的多元文化图景。
二、经纬之间:织就千年的工艺密码
方格兽纹锦采用平纹经锦技法,以褐、绿、白、黄、蓝五色丝线为经,素色丝线为纬,通过经线显花形成图案。其独特之处在于“经线分区牵入”技术:将经线分为若干区域,每区仅用三色,绿、黄经丝交替作为地色,形成绿白、黄白相间的纵向宽条纹;横向则以红、白、蓝经丝织出细条,将宽条纹切割成规整的方格。这种织造工艺不仅需要高超的提花技术,更需精密的色彩搭配,每平方厘米约有240根经线,密度远超汉代织锦,堪称北朝丝织技术的巅峰之作。
方格内的兽纹堪称微型艺术殿堂:黄白色方格中的蓝色牛纹憨态可掬,四蹄稳健如踏实地,牛角弯曲似新月;绿白色方格内的红色卧狮鬃毛飞扬,前爪微抬作蓄力状,充满动感;另一侧黄白色方格中的蓝色象纹尤为奇特,象鼻长垂及地,象牙高翘如剑,象背上驮着莲花宝座,座上置法轮,伞盖高悬,象奴手持驯象钩骑于肩脊之上。这些兽纹既保留了中亚草原艺术的写实风格,又融入了佛教元素——法轮与伞盖是佛教“八吉祥”符号,象征佛法无边。有学者推测,这件锦可能曾作为佛教仪式中的供养具,或贵族服饰上的宗教象征。
更令人称奇的是,方格兽纹锦的纬线采用“彩条分段换色”技法。例如在表现象纹时,先以蓝色纬线织出轮廓,再用白色纬线填充细节,最后以黄色纬线勾勒高光,使图案层次分明、立体感极强。这种技法在中原织锦中极为罕见,却与波斯萨珊王朝的“分段换色纬锦”工艺如出一辙,印证了西域工匠在吸收中原技术的同时,也将中亚织锦技艺本土化。
三、考古实证:高昌丝路的文明交响
阿斯塔那墓地的考古发现,为研究北朝时期西域与中原的纺织交流提供了珍贵标本。在3世纪至8世纪的高昌墓葬中,丝绸制品占出土文物总量的30%以上,其中既有中原输入的蜀锦、邺锦,也有本地织造的胡锦、高昌锦。方格兽纹锦的纹样布局与新疆尉犁营盘墓地出土的红地人物兽面树纹锦极为相似,后者采用西域特有的绵线织制,却以中原经锦技法显花,展现了文化交融的深度。
高昌故城遗址的考古发掘进一步揭示了丝绸贸易的繁荣景象。在城址西南角的“丝绸作坊区”,考古人员发现了大量织机部件、染缸残片及蚕茧化石。据《魏书·高昌传》记载,高昌“多草木,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曰白叠子,国人多取织以为布”。这种“白叠布”即棉花织物,与丝绸共同构成高昌的主要贸易商品。方格兽纹锦的出土,证明高昌不仅是丝绸的消费地,更是纺织技术的创新中心。
在高昌故城北部的佛教寺院遗址中,还发现了与方格兽纹锦工艺相似的经幡残片。这些经幡以联珠纹、忍冬纹为边饰,中央织有莲花化生童子,其构图方式与方格兽纹锦的“边框-中心”结构如出一辙。有学者认为,这种图案布局可能受到佛教曼荼罗的影响,将宗教符号融入日常织物,体现了高昌“佛国”的独特文化气质。
四、文明重光:经纬交织的永恒对话
方格兽纹锦的价值,远不止于工艺美学层面。从历史学角度看,它为研究北朝时期的民族融合提供了实物证据。锦中的牛、狮、象纹,分别对应中原农耕文化、草原游牧文化和南亚佛教文化,三种文化符号在方寸之间和谐共存,正是高昌“华戎杂处”社会的缩影。与锦同出的汉文文书残页,记载了高昌王国向中原王朝“岁贡方物”的史实,印证了《周书·高昌传》中“其刑法、风俗、婚姻、丧葬,与华夏小异而大同”的记载。
在科技史领域,方格兽纹锦的出土改写了中国纺织技术史。以往学界认为,平纹经锦技术在汉代达到巅峰后逐渐衰落,而方格兽纹锦的发现证明,北朝时期的西域工匠不仅继承了汉锦技艺,更创造性地发展出“分区显花”“彩纬装饰”等新工艺。这种技术革新后来通过丝绸之路传回中原,直接影响了隋唐织锦的纹样设计与织造工艺。
更深远的意义在于,方格兽纹锦见证了丝绸之路文化传播的双向性。锦中的联珠纹、兽面纹源自波斯,而佛教符号和汉字铭文又体现中原文化的影响。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交融,在阿斯塔那墓地的其他发现中亦有体现:唐代《论语·郑玄注》抄本中,学童在正文旁写下“早放学生归”的俏皮话;回鹘文木简上,既有佛教经咒,又有汉字“王”“臣”等官称。这些跨越时空的文化符号,共同编织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精神图谱。
如今,方格兽纹锦静静陈列在新疆博物馆的展柜中,玻璃外的观众常为其斑斓色彩与精妙构图驻足。当讲解员提到锦中的象纹可能象征佛教东传时,总会有人轻声感叹:原来早在一千多年前,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有了如此深刻的文明共鸣。在尼雅遗址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旁,在阿斯塔那壁画中汉胡共舞的乐伎群像前,方格兽纹锦以经纬为笔,以丝线为墨,继续书写着丝绸之路文明交融的传奇。
在吐鲁番的火焰山下,阿斯塔那墓地的沙丘依然在风中低语;在新疆博物馆的展柜里,方格兽纹锦的纹样依然鲜艳如新。这份穿越千年的织物,用凝固的经纬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北朝的大门,让我们得以窥见丝绸之路上文明交响的华彩乐章。从高昌古城的织机声到长安西市的驼铃声,从波斯商队的联珠纹到中原工匠的提花术,方格兽纹锦用五色丝线编织的,不仅是一件精美的纺织品,更是一部关于交流、创新与永恒的文明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