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丝裹着槐花香,小荷蹲在老槐树下,看虎子踮着脚往屋檐下挂纸灯笼。他去年偷藏的半块槐花糖早化了,此刻正举着块新蒸的槐花糕,鼻尖沾着星星点点的糖渣:\"阿姐你看!我用阿婆的老瓷碗装的,和去年供桌上的一样!\"
\"小心别摔了。\"小荷笑着拍他后背,指尖掠过发间半枚玉簪——另半枚收在红布包里,和父亲给的地宫槐种同放在木匣。老槐树的新枝已抽到两丈高,去年落的那粒金纹种子正冒出嫩尖,在雨里泛着透亮的绿。
\"阿姐!\"槐月提着竹篮从灶房出来,篮底铺着新晒的槐花瓣,\"今年蜜酿得足,你爹说够全村分。\"她鬓角别着朵槐花,和去年祭祀时穿墨绿衫子的模样重叠,\"去把供桌擦干净?虎子非说要摆他新捡的鹅卵石当镇石。\"
小荷应了,转身去堂屋取抹布。梁上的红绸还在,褪色的槐花绣纹被岁月浸得更淡,倒像要融进木头里。去年今日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供桌上的粗陶碗腾着热气,王婶的眼泪滴在槐蜜粥里,虎子举着火把跑过青石板路,火光映得他脸红扑扑的。
\"小荷!\"
熟悉的喊声从门外传来。抬头见父亲站在雨幕里,肩头搭着条蓝布巾,手里提着个布包:\"地宫的张伯捎信来,说灵泉边的槐苗又发了新枝。\"他把布包搁在供桌上,掀开露出几截青嫩的根须,\"这是今年头茬,要栽在老槐树根下。\"
虎子立刻凑过来,手指刚要碰根须,被小荷轻轻拦住:\"要先净手。\"她端来铜盆,里面泡着晒干的槐花瓣,\"阿婆说过,槐树通着地脉,沾不得浊气。\"
父子俩蹲在盆前洗手时,王婶端着青瓷碗进来:\"刚熬好的槐花蜜,给俩孩子润润嗓子。\"她的银发里别着朵槐花,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老槐树的纹路,\"虎子他娘昨儿还说,这孩子最近总念叨'守陵人',非闹着要跟你学扎供花。\"
\"我才不是为了扎供花!\"虎子涨红了脸,耳尖通红,\"我是要学怎么给树灵敬茶,学怎么看地宫的星图......\"
\"好好好。\"王婶把碗塞给他,\"等明儿阿姐教你编槐花环,挂在大门上驱虫。\"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老槐树上洒下金斑。小荷搬来竹凳,和父亲坐在树下,看他往根须上裹新翻的泥土。去年埋下的槐种已长出三寸高的幼苗,嫩叶上还挂着雨珠,像撒了把碎钻。
\"阿姐!快来!\"虎子的尖叫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他举着个陶片跑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我在村东头老井边挖到的,是不是和去年的木片一样?\"
小荷接过陶片,指尖拂过刻痕——\"丙申年,槐花落,新契生\",和去年镇水棺上的字迹如出一辙。父亲眯眼看了看,突然笑了:\"这是三十年前的老物件,我小时候在井边玩,也捡到过类似的。\"他把陶片递给槐月,\"去查查族谱,看那年守陵人是谁。\"
\"不用查啦!\"槐月从灶房跑出来,手里举着本泛黄的线装书,\"我翻到了!丙申年守陵人是槐安氏,嫁去山那边的李庄,后来......\"她顿了顿,翻到某一页,\"后来她带着女儿回了村,在老槐树下种了片槐林。\"
\"那女儿呢?\"虎子扒着她胳膊问。
\"女儿叫槐枝。\"槐月的手指划过纸页,\"她生了七个娃,个个都爱爬老槐树。最小的那个......\"她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叫槐花。\"
小荷的心跳漏了一拍。风掠过树梢,新抽的槐叶沙沙作响,像谁在轻声应和。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虎子早跑过去和他们追闹,手里举着用槐花编的草环。
暮色漫上来时,祠堂里飘起槐花糕的甜香。王婶把蒸笼摆上供桌,第一块先递给小荷:\"尝尝,今年的蜜比去年甜。\"她又给父亲和槐月各分了一块,最后捧给虎子,\"咱们小勇士也吃。\"
虎子咬了一大口,嘴角沾着槐花,含糊不清地说:\"阿姐说,吃槐花糕要念安梅婆婆的童谣。\"
\"槐花白,槐花香,槐根扎在龙脊梁......\"小荷轻声哼起来。老槐树的新叶在晚风中摇晃,叶尖上的水珠折射着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染成了金色。远处山坳的方向,传来归鸟的啼鸣,混着谁家灶房的炊烟,混着孩子们的笑闹,混着老槐树沙沙的叶响,在暮色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阿姐。\"虎子突然拽她衣角,指着老槐树顶端,\"你看那芽!\"
最顶端的新枝上,一朵槐花正缓缓绽开。淡金色的花蕊里,似乎凝着点细碎的光——像极了去年香灰里浮起的金蝴蝶,像极了安梅婆婆绣在红绸上的小槐花,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个饥荒年,少女塞给阿婆的半块槐花糖。
月光升起来时,小荷把陶片收进木匣,和地宫槐种、半枚玉簪放在一起。老槐树的影子落在供桌上,像一双温柔的手,护着满碗的槐花糕,护着虎子沾了蜜的嘴角,护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护着槐月眼里的星光。
风里又飘来槐花香。小荷忽然明白,所谓守陵,从来不是守着一座冰冷的坟茔。而是守着树根下的新泥,守着灶房里的热粥,守着孩子们的笑声,守着一代又一代,把甜和暖,种进土地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