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的晨光刚染白窗纸,林霜已经将晒药场的竹匾擦得锃亮。冬末的寒气凝在青石板上,她弯腰时呼出的白雾与药草清香融在一处,惊醒了檐下冰棱里沉睡的日光。
\"霜姐姐,住持唤你去药师殿!\"小沙弥跑得僧袍翻飞,怀里的经卷险些散落。
林霜拢了拢松散的鬓发,腕间银镯滑到肘弯处,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指尖微颤。自腊月起,这镯子便总也戴不牢。
伽蓝寺的药师佛金身新镀了层金粉。林霜跪在蒲团上研读药方时,住持递来卷泛黄的《安神咒》:\"北疆疫病反复,需懂药理的弟子随行。\"
她垂眸看向经卷,忽见\"安\"字旁洇着抹暗红,像谁的血珠滚过百年时光。
\"明日启程。\"住持的念珠擦过她手背,檀木珠子冷得刺骨。
殿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林霜转头望去,了尘正弯腰捡拾摔碎的陶罐,新采的忍冬籽滚了满地,沾着香炉灰的指尖泛着青白。
晒药场的黄昏格外漫长。了尘将晒干的橘皮穿成帘子,麻绳在掌心勒出深痕。林霜把冬衣一件件叠进藤箱,箱底的七夕笺突然滑落,露出夹层里半块褪色的桃木符。
\"这符...\"了尘蹲身拾起,符上朱砂早已斑驳,\"那年你在江神庙求的?\"
林霜接过符片,指尖抚过残缺的\"安\"字:\"求符那日,你正在河边放生红尾鲤。\"
暮色漫过晾衣绳,最后一缕光缠住了尘腕间的佛珠。他忽然起身,僧袍带翻藤箱,新裁的夏衣散落如雪:\"我去后山挖些老姜,路上驱寒。\"
夜半的禅房漏进寒风。林霜将缝好的护膝放在了尘枕边,灯花突然爆响,惊得她针刺破指尖。血珠落在靛蓝棉布上,晕开的花纹竟与药师经的暗痕如出一辙。
\"明日...\"了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散了满室烛影,\"我送你到渡口。\"
林霜将染血的护膝塞进包袱最底层,窗纸上的剪影晃了晃,终究没推门进来。
破晓的渡口凝着霜。船夫吆喝着搬运药箱,木箱磕碰声惊飞了芦苇丛的寒鸦。林霜将青玉簪重新别过发髻,裂痕处的红丝线在晨光里似道未愈的伤。
\"到了捎信来。\"了尘递上温好的姜茶,陶罐的釉面映出他紧抿的嘴角,\"用伽蓝寺的信鸽。\"
林霜点头时,发间的木槿花突然凋落。花瓣擦过药箱上\"天机阁\"的徽记,被江风卷向冰封的江心。
客船解缆的刹那,阿宝的哭声刺破晨雾。小沙弥死死抱住哭闹的孩童,佛珠缠在林霜的包袱带上,随船身摇晃扯出串断线的珠子。
\"了尘师父!\"船夫忽然惊呼,\"这箱艾草沾了雪水!\"
林霜转身欲查看,却见了尘立在栈桥尽头。僧袍被江风鼓成白帆,腕间佛珠不知何时少了一粒,空荡荡的绳结垂在晨光里,像道未出口的偈语。
正午的日头化开薄冰。林霜在舱内整理药杵,忽见箱底压着个油纸包。新炒的松子糖裹着层霜,糖纸折的燕子翅尖沾着香炉灰——正是那日祭灶时被了尘收走的。
船身忽然剧烈摇晃。林霜扶住窗棂时,腕间银镯滑落江中,溅起的水花惊动了冰层下游鱼。她望着涟漪散尽的江面,恍惚看见多年前放生的红尾鲤,正衔着银镯游向深渊。
暮色染红江岸时,船队泊在北疆码头。林霜踏上浮桥的瞬间,怀中的《安神咒》突然发烫。经卷在寒风中自行翻动,停驻的页面上,\"劫\"字如刀刻般渗出血色。
\"林姑娘?\"随行的医官递来斗篷,\"天机阁的马车到了。\"
她拢紧风帽,余光瞥见车辕的暗纹——双鱼交缠的图腾,与那年江心捞起的青铜匣如出一辙。
戌时的驿馆飘着药香。林霜将艾绒分装入袋时,窗外忽有白影掠过。信鸽脚环系着半截红绳,绳结处别着颗菩提子,正是了尘佛珠缺失的那粒。
\"江南春早。\"字条上的墨迹未干,\"忍冬已抽新芽。\"
她将菩提子按在心口,檐角风铃忽然齐鸣。北疆的雪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恍惚间竟似江南的细雨声。
子夜的更鼓惊破梦境。林霜掀开染血的护膝,发现夹层里缝着张平安符。符纸被她的血浸透,\"安\"字完整如初,朱砂却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黑。
驿馆外传来马匹嘶鸣。林霜推窗望去,见天机阁的马车消失在雪幕中,车辙印蜿蜒如蛇,尾端染着抹暗红,像谁把落日碾碎在了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