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清晨总是裹着湿漉漉的雾气。段鲲推开竹窗时,看见苏蘅蹲在院子里生火。陶罐里熬着小米粥,她拿木勺搅动的模样,让他想起多年前掖庭的老嬷嬷。
“今天要喝两碗。”苏蘅没抬头,往灶膛添了根柴,“昨夜里你咳了三次,比前天少一次。”
段鲲接过她递来的粗瓷碗,热气扑在脸上:“你总记这些做什么。”
“我是大夫。”苏蘅吹凉自己那碗粥,“再说,你给的诊金还没付清。”
这话是假的。三个月前段鲲摸出最后一块玉佩,苏蘅当着他的面扔进了井里。“在这儿用不上这些,”她当时指着漫山遍野的草药,“真想抵诊金,不如教我认茶。”
午后他们去镇上交药材。苏蘅背着竹篓走在前头,粗布衣裳被风吹得鼓起来。路过铁匠铺时,她突然停下:“要不要打把新茶刀?你原先那把锈得切不动甘草了。”
段鲲盯着炉火里的铁胚。十年前谢蕴之送的茶刀,此刻正在他袖袋里发烫。“不用。”他快走两步,“旧物件用惯了。”
苏蘅没说话,往卖饴糖的摊位走去。回来时往他手心塞了块糖,糖纸剥到一半粘住了,她直接咬住糖块凑过来。段鲲下意识后退,糖块“啪嗒”掉进泥里。
“怕我下毒?”苏蘅蹲下捡糖,裙摆沾了泥,“你第一次喝我的药,可是验了三回银针。”
段鲲喉咙发紧。那日他确实偷偷验过药,后来发现她在窗缝里瞧见了。
夜里下雨,竹楼漏得厉害。段鲲抱着被褥要去隔壁,被苏蘅拦住:“床榻让给你,我睡药柜。”
“我是男人。”
“我是大夫。”
“我是说...”
“我知道。”苏蘅突然吹熄油灯,“你怕黑夜里伤着我,可你枕头底下藏着的茶刀,这三个月从未出过鞘。”
雷声滚过房梁。段鲲在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苏蘅赤脚踩过竹板的声响。她摸黑铺好地铺,被子窸窣声里混着句:“其实你早该知道,我见过比你还重的伤。”
第二日采药时,段崑仑踩滑了山石。苏蘅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掌心全是冷汗。“去年有个采药人摔下去,”她白着脸笑,“我背着他走了十里路,他媳妇后来送了筐鸡蛋。”
段崑仑望着她颤抖的指尖:“为什么救我?”
“我是大夫。”
“在宫里...”
“这儿不是皇宫!”苏蘅突然吼出声,惊飞了树梢的鸟雀。她揪着药筐的背带,指节泛白:“你总说'在宫里如何',可你现在喝着山泉水,吃着我自己种的白菜,夜里听着蛙鸣入眠——段崑仑,你看看现在的太阳,和十年前是一样的吗?”
那天晚饭时,段崑仑第一次说起往事。
“谢蕴之死的时候,手里攥着我们的婚书。”他盯着粥碗里起伏的米粒,“阿芜的血浸透了我的外衫,三皇子还笑着说,这颜色配我的玉佩正好看。”
苏蘅给他添了勺咸菜:“后来呢?”
“后来我杀了他。”
“难受吗?”
“刀刺进去的时候,他喊了声'皇兄'。”
竹筷“咔”地折断。苏蘅起身收拾碗筷,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厉害:“明日去镇上买新筷子吧,要竹制的,不容易断。”
立冬那天,苏蘅发烧了。段崑仑守在她床边,才发现这总说“我是大夫”的姑娘,手腕比竹枝还细。他学着熬姜汤,把灶台弄得全是烟。
“放三片紫苏叶...”苏蘅哑着嗓子指挥,“柜子第二格...”
段崑仑翻出个木匣,里面全是脉案。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记录着他初来时的症状:“右肺旧伤,夜惊,厌甜食...”最新那页写着:“十一月十七,主动添衣,粥饮两碗,说腌萝卜太咸。”
姜汤洒在炭灰里。苏蘅裹着被子坐起来:“医者记录病患,天经地义。”
“我不是病患。”
“那是什么?”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段崑仑突然抓住她滚烫的手:“教我认草药吧,从当归开始。”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苏蘅在院角种下忍冬藤。段崑仑帮她扶着竹架,指尖碰到她冻红的耳垂:“冷吗?”
“你手更冷。”
他们去镇上买了厚棉被,回程时遇见卖烤红薯的老汉。苏蘅掰开红薯递给他一半,蜜汁粘在嘴角:“小时候娘亲说,吃红薯要说'甜过药',病就好得快。”
段崑仑望着她鼻尖沾的炭灰:“现在病好了吗?”
“早好了。”苏蘅指着心口,“这里住进个总皱眉的病秧子,天天要我煎药。”
除夕夜,苏蘅包了韭菜饺子。段崑仑擀破三个面皮后,被她赶到灶台烧火。
“往左添柴...不是那边!”
“火太大了!”
“段崑仑,水还没开!”
饺子煮成片汤时,两人对着糊锅底笑出眼泪。苏蘅抹着眼角:“去年这时候,我对着药柜吃冷馒头。”
“明年...”段崑仑突然说,“我帮你腌腊肉。”
守岁的火光里,苏蘅靠在他肩上睡着。段崑仑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发现她睫毛上沾着面粉。
年初一的阳光照进来时,苏蘅在暖意中睁眼。灶上煨着白粥,段崑仑正笨拙地缝补她采药刮破的袖口。
“线脚太粗了。”
“总比露着胳膊强。”
“左边袖口也有破洞。”
“...知道了。”
春风融雪时,忍冬藤发了新芽。苏蘅把晒干的草药装进布袋,转头看见段崑仑在劈柴。汗珠顺着下巴滴进土里,十年前握茶刀的手,如今稳稳攥着柴刀。
“喂!”她突然喊,“诊金该结了。”
段崑仑擦汗的手顿住:“多少?”
“教我做茶叶蛋。”苏蘅举起晒好的野茶,“要能教一辈子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