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人影印在了斑驳的墙上,那碗红色液体摇晃,分明是刺鼻的腥味却对此刻的季砚淮有巨大的吸引力。
一碗猪血而已。
不过片刻,他将碗搁置在了一旁,远离了血的镇定,身上的痛感再次犹如暴雨般剧烈袭来,他静坐在那承受着要比往常更剧烈的疼,身体好似被下了药,在逼他妥协,唯独妥协完成了吸血的这一步骤才能给他缓解的机会。
季砚淮向来不认命,天要这么折磨他,他宁可站死也不愿跪着苟活。
许久,地牢中传出窸窸窣窣犹如割肉的声音,是刀子磨过皮肉,甚至是人骨的声响,一刀一刀快速的起落,只留下血影。
约莫是一个时辰,季砚淮唇色苍白,浑身沾满了血,身上的伤却在快速的恢复,彼时的他面色冷然,刀子瞬间被收起,脸上还有些呆滞。
他理了理衣袖,面无表情的出了地牢。
“陛下,皇后娘娘在找您。”
钟吏急匆匆来报,看见主子提前出来也不意外,只赶紧道:“娘娘哭着要见您,属下实在拦不住。”
季砚淮要往前走的脚步硬生生的转了个弯,他敛眸,看向身上的血渍,一口回绝:“不见。”
皇后很麻烦,还爱骗人,不对,就爱骗他。
钟吏急了:“娘娘说是您自己答应的。”
天知道娘娘看似柔柔弱弱,竟然会毒,他们一行人是有苦说不出,眼睁睁的看着皇后毒死一对奸细,还笑意嫣然的对他们温声细语:‘敢说出去,你们都要去陪他们。’
季砚淮顿住脚步,确实是答应了太傅,太傅爱哭,秦苏更爱哭,算了,就一次。
凤鸾殿,行宫最侧边的温泉,白雾徐徐升起,依稀能瞧见那水汽中半躺着的人影。
青丝散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因泉水而染上了些许红晕,在徐徐水汽和这片昏暗中,恰似一副纯欲美人图。
季砚淮看的不真切,只瞧见她裸露的肩和手臂,他面不改色,眼底多了几分无奈和幽怨。
没有哭着求着要见他的皇后,他只瞧见了在温泉里放钩子要来把他当鱼来钩的猎手。
黎苏手搭在温泉边的玉石上,轻唤了声:“陛下?”
季砚淮犹如上次一般退了两步。
“陛下,我衣服不见了,您要帮忙找找吗?”
“不找。”
她口吻低落,小声提醒:“可陛下答应过的,什么都要听我的,也不能惹我生气。陛下作为一国之君怎能食言?”
季砚淮微微皱眉,记起了她的谎话,他毫不犹豫的揭穿:“这是你自己编的。我上次答应的是中计后才听你的。”
黎苏压低了声音:“所以陛下一直记得,故意答应我就是来看我笑话的?陛下是觉得耍我很好玩吗?”
温泉内传来细微的啜泣声。
季砚淮心轻颤了下,下意识的将视线放在了她身上,往前走了两步,他温声开口:“没有,我没耍你。”
“陛下是君,您说什么我都信。”
季砚淮抿唇,骗人的分明是她自己,她哪里把他当君了,完全是当鱼来耍。
就才两秒,他听到了熟悉的哭声,季砚淮忙道:“你别哭了,我,我偶尔会出现间接性失忆的症状,过些日子就会恢复,没骗你。”
“陛下日后也会忘了我吗?”
“不会。”
她没说信或不信,但至少是没哭了,季砚淮正要出去,便听到了她的吩咐:
“陛下,我肩有些酸,你能帮忙揉揉吗?”
季砚淮想起那句‘陛下是君’俨然在一瞬间里成了一句笑话,她哪里当他是君了?
“不能。”
黎苏懒懒的靠着,没管他的拒绝,只声音轻快的应了他一声:“好哦~”
季砚淮一阵紧张:“我没答应你,我说的是不能。”
“知道啊,陛下是君,不答应是正常的。那就让别人来吧,烦请陛下让您身边的钟侍卫过来,臣妾看他长得就很不错。”
季砚淮垂眸,他听出来了,小皇后好像有点生气了,还在故意气他,他看见了她白皙的肩膀,钟吏力气大,会弄伤她的,他淡声拒绝:“不行。”
“那任大人呢?他也长得不错。”
“也不行。”
任帆叽叽喳喳的很吵,会吵到她的。
黎苏顿时不说话了,独留季砚淮在那站着。
他站了有好几分钟了,小皇后还是没搭理他,季砚淮手指蜷缩,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他小声开口:“这宫里还有别人。”
不一定非要任帆他们几个的。
黎苏抬眸呛了他一句:“陛下怎么还在?”
果然是药好用,药晕了就好了。
“你没让我走。”
“那陛下现在可以走了。”
季砚淮轻应了声‘好’,他假意抬步走,回头看小皇后果然没有阻拦,是真生气要他走了,他假装走了两步,又绕路回来。
下一秒,他余光里瞥见了反光的匕首。
空气中很快多了股血腥味,季砚淮呆愣在原地,尖牙又没控制住长了出来,他呆呆的盯着温泉中的人,极力控制住脚步不往前走。
见对方还妄图继续,季砚淮快步过去,弯腰夺过了她手里的匕首,随手丢在了一边。
‘噗通’的一声,他被猝不及防的扯入了温泉中,顿时水花四溅。
季砚淮下意识的稳住身形,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挡住了溅起的水花。
待池水平静,他哑声道:“你别这样了。”
“可陛下不愿过来,陛下心里只有我的血。”
季砚淮盯着她手腕处的伤,尖牙无疑露在了她面前,他低头,握起她的手,在伤口处轻舔了一下,卷入舌尖的血似乎带着些甜味,他扣着她的手,见她未有害怕的神色,任由尖牙那样长着。
听到后面那句明显冤枉的话,他顿时有些莫名的委屈,尖牙抵在了黎苏的手腕上,恶狠狠的磨了几下,但终究没下口。
黎苏轻点了点他的脑袋:“陛下输了,以后要听我的了。”
季砚淮松口,看了看她那张得意的脸幽幽道:“是你耍诈。”
“那又如何,兵不厌诈,陛下要言而无信吗?”
季砚淮再次轻叹了声,她放钩子,他就自己赶着上去咬了,和河里的蠢鱼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甚至更蠢些,把柄也丢在对方手里了。
水汽环绕,他目光落在了黎苏的脸上,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视线从脸到脖子处,这样的人是该杀了的,并非是她一直在影响他,而自己也在纵着她。
许久,他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怎么非要选我呢?”
这世上人多了去了,他并不在意皇后是否会出墙,哪怕是背后养几个男宠对他而言也无所谓,若皇后喜欢,他大可成全。
身为太傅之女,又是一国之母,秦苏有无数的选择,可她偏偏要揪着他不放,屡次拿着钩子来钓他。
黎苏握住他的手,弯唇一笑:“大抵是,我很喜欢陛下。”
那话中带了几分不曾有的真心实意,季砚淮浑身一僵,手顿时轻抖了下,他感受到了心间的炙热,只是因为这句半真半假的话,好似期待了很久一般,连带着血液都是沸腾的。
是兴奋,高兴,还是什么,他已然分不清了。
唯一能感知到的是他很喜欢她的这句话。
“秦苏,我们,不太合适。”
不管是哪一方面,都不合适。
说出这话时,季砚淮的声音无疑有些颤抖,他不敢听她接下来的话,是会彻底收回对他的喜欢,还是厌恶的让他滚。
呼吸不由的沉重。
“陛下是打算废了我?”
“不会,我不会废后。只要你想当,后位就是你的,包括太后的位置,你想要,我给你。”季砚淮快速的回她:“日后, 你可以扶持新帝,把持朝政,甚至自己上位。之前的戏言,我答应,都听你的,唯独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不合适。”
气氛骤然沉寂,季砚淮分明在这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却感受到了冷意,犹如寒霜一样凝在了他的心口处。
“抱歉,我可能给不了你要的。”
黎苏拂开他挡在眼睛上的手轻声问:“理由呢?”
季砚淮微愣,没有想象中的冷嘲和斥责,也没有冰冷刺骨的厌恶,他神色有些呆:“什么?”
“我说,理由呢?你什么都给了,怎么会给不了我要的。”
季砚淮握紧了手,喉咙发涩,眼眶无端发红,他压制着去接近她的欲望,只别开脸,缓缓说了句:“我不知道。”
他不清楚出现在这的原因,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成了人人厌恶的怪物,唯一清楚的大抵是他会死,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莫名的掉落在这,被所有人憎恶,他们利用他到底,又将他彻底抛弃,大喊着他是该的,他天生就该受死,生来就是赎罪的,理应受尽折磨,他们将最大的恶意和羞辱都砸在了他身上。
他承受便说他愚蠢,他反抗便骂他恶毒,不论是非对错,季砚淮三个字永远是错的。
黎苏微顿,她感受到了他的压抑,按理说,她该推开他,将他丢在这,她一向只考虑自己,才不会管其余人的想法,季砚淮这样拒绝她,她就该踩着他上位再狠狠的报复她,她向来这样过分。
偏偏,此刻的她竟然心软了,应该是当久了瞎子,心也快瞎了。
季砚淮没去看黎苏的神色,他拒绝的足够明显,理由也给的烂,哪怕说的是实话,估计也不会被相信,他轻轻的松开了她:“我生来不太吉利,你日后离我远些,别再来钩我了。下次……”
他沉默了下如实开口:“下次你再钩我我也会上当的,秦小姐,麻烦你收紧些你手里的鱼线。”
季砚淮认了,他左右如何都会上当,控制不了自己,他只能让对方收一收线,别来钩他了。
他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连绝情的话也不会说,满脸委屈的恳求,黎苏笑了声:“若我就不收,非要强来呢?陛下当如何?”
“你,你分明知道我会上当的。我根本拒绝不了你。”
季砚淮有些幽怨的看向了她,就是故意要折腾他,算了,他认栽。
到底是有骨气的暴君,他直接已读不回。
什么帝王做到他这样窝囊的,被人欺负,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哄着对方,连说句狠话都得思索半天才敢开口。
黎苏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那陛下倒是说说当如何?杀了我?嗯?”
敢动手,她会立刻还回去,一瓶药就放倒嘴硬的暴君,再把他圈禁起来,然后再杀掉,看吧,她超可恶的,季砚淮最好是好好的回答。
季砚淮无可奈何的盯着她:“秦小姐,你别钩我了。我们,真的有些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尺寸?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
黎苏的手顺着他的腰带试图往下,脸上笑意盈盈,季砚淮不由脸色发烫:“你,你是女孩子。”
定是太傅教坏的,也可能是和秦二那个离经叛道的学坏的。
季砚淮抓住了她往下的手,声音中带着隐忍:“别乱动了,你知道的,我拒绝不了。”
黎苏的声音冷淡了些:“季砚淮,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走或留下,你选吧。”
“我不会走的。”季砚淮弯腰轻声道:“你会不高兴的,我不走也不想走。”
见她不说话了,季砚淮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清楚我能活多久,倘若我死了呢?你……”
“那就陪你一起死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一起去。”
她的话认真又真挚,季砚淮要说的话彻底僵住,他呼吸有些不稳,心跳在此刻加快了些,他缓了缓情绪后开口:“你别说这种话。”很不好。
“你若是死了,我就跟着一起。季砚淮,你不想活着吗?”
黎苏静待着他的话,倘若他现在不想活了,她立刻就动手,还能趁早回去。
“想。”季砚淮低头吻在了她的唇边:“我想和你一起,好好的活着。”
能活多久本无所谓,可现在他想继续想去,不再是去寻找解脱的办法,而是和她一起活着。
细碎轻柔的吻慢慢落下,温泉水波粼粼,偶尔溅起水花,两道身影在水中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