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的热烈气氛,随着桌上杯盘渐空,也从口腹之欲的满足,渐渐转向了精神层面的交流。酒足饭饱,人就容易……闲得慌。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
农灵若那几个年纪相仿的堂表兄弟姐妹,显然是早有准备。一个穿着青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少年率先起身,对着长辈们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诵起一首应景的七言诗。内容无非是歌颂太平盛世、辞旧迎新之类,词句工整,也算流畅,引来了长辈们几句“不错”、“尚可”的点评。
紧接着,一位穿着粉色袄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则抱起一把琵琶,弹奏了一曲欢快的《迎春乐》。虽然指法略显青涩,但那份节日的喜庆,倒是传递得十足。
一时间,厅堂里诗词唱和,丝竹悦耳,气氛又热闹了几分。
陈纤歌靠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快要撑破的肚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门外瞟。外面的长安城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呢!那杂耍!那灯会!那小吃!他这会儿心里就像长了草,一百只猴子在挠痒痒,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汇入那片欢乐的海洋。至于这厅堂里的吟诗作对……嗯,挺高雅的,就是有点……催眠。
他这副神游天外、哈欠连天的懒散模样,自然没逃过对面农长的眼睛。老头子本来正捻着胡须,听得眯缝着眼,一副享受的模样,余光瞥见陈纤歌那恨不得立刻瘫倒的死鱼眼状态,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
这小子,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带他来见见世面,结果就知道吃,吃完了就犯困,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亏得欧阳那老家伙还费心给他打了把好剑!
农长心里哼了一声,越看陈纤歌那副“咸鱼”样越不顺眼。不行,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混过去,怎么着也得让他出点“力”,或者……出点糗。
“咳咳。”农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琵琶的余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今日除夕守岁,诸位小辈才情展露,实乃佳事。”他先是慢悠悠地夸了一句,目光扫过那几个表演的年轻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陈纤歌身上,嘴角勾起一丝熟悉的、带着点“不怀好意”的弧度。
“不过,光是吟诵前人旧作,或是弹奏固有曲牌,终究少了些新意。”农长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如这样,老夫就以这‘新年’为题,诸位再各自思量一番,可有感而发,作诗也好,填词也罢,即兴为之,方显真才实学。”
这话一出,那几个刚表演完的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跃跃欲试和些许紧张。即兴创作,可比背诵现成的难多了。
而陈纤歌,则是心里咯噔一下。
我靠!老头子你针对我!绝对是针对我!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农长眼神里那抹看好戏的意味。
完了完了,芭比q了。作诗?填词?开什么国际玩笑!他上辈子就是个理科社畜,肚子里那点墨水,除了“鹅鹅鹅”和“床前明月光”,剩下的都还给语文老师了!这要是让他当众作诗,那不是赶鸭子上架,是直接把鸭子扔油锅里——纯纯的丢人现眼!
“好!农兄这个提议甚好!”王祭酒抚掌笑道,“即兴方见真章,正好考校考校这些小家伙的急智。”
李少卿也笑着点头附和:“正是此理,我等洗耳恭听。”
得,大佬们都发话了,这下是躲不过去了。
那几个农家的年轻子弟互相看了看,略作思索后,便又有人站了出来。有的搜肠刮肚,勉强凑了几句五言绝句,虽然平仄韵脚不甚讲究,但胜在应景;有的则坦言才思枯竭,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气氛倒是活跃,但显然,即兴创作的难度不小,佳作难寻。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开始往角落里那个从刚才开始就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的陈纤歌身上瞟。
“咳,那个……纤歌啊,”农长慢悠悠地开口,点名了,“你小子刚才不是听得挺‘认真’的吗?也该轮到你了吧?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作,赶紧亮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我……”陈纤歌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发干,大脑一片空白。惊世骇俗?他现在只想惊世骇俗地晕过去!他能作出什么来?“新年到,放鞭炮,穿新衣,吃水饺”?这念出来怕不是要被当场打死!
就在他急得额头冒汗,死鱼眼都快变成对眼的时候,脑子里却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一个熟悉的旋律和几句诗词,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
那是……上辈子过年时,电视里、广播里、甚至商场里,总会反复播放的一首诗。简单,直白,却又充满了新年的喜悦和希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动作还有点僵硬。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纤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他看着厅堂里摇曳的烛火,看着窗外远处夜空中绽放的烟花,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这个大唐盛世的除夕夜,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跨越时空的奇妙韵味:
“爆竹声中一岁除,”
第一句出口,平平无奇,众人只是静静听着。
“春风送暖入屠苏。”
嗯?屠苏酒?应景,不错。王祭酒和李少卿微微点头。
“千门万户曈曈日,”
这一句出来,厅堂里陡然一静!“曈曈日”,形容日出时光亮的样子,用在这里,描绘新年第一天家家户户迎接朝阳的景象,新颖,贴切,而且……意境开阔!几个老者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
陈纤歌没有停顿,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诗句的意境中,继续念道:
“总把新桃换旧符。”
最后一句落下,如同画龙点睛!将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家家户户贴新桃符(春联)的习俗,描绘得如此生动而富有生活气息!
整首诗,语言质朴,明白如话,却又意境开阔,喜气洋洋,将新年除旧布新、迎接春回大地的景象和人们的普遍心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整个厅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刚才还准备看笑话的农长。他张着嘴,花白的胡子抖了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凉意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
农灵若更是小嘴微张,琉璃般的眸子里异彩连连,她看着身旁的师弟,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好!”
寂静被一声响亮的喝彩打破!
王祭酒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喜和赞赏:“好一个‘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好一个‘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平实之语,写尽新年气象!浑然天成,妙!当真妙不可言!”
李少卿也连连点头,捋着胡须赞道:“气象万千,意境清新,此等佳句,老夫今日也是第一次得闻!纤歌小友,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啊!”
其他宾客也纷纷回过神来,赞叹声此起彼伏。
“此诗当为今日最佳!”
“确实,意境、韵味皆是上乘!”
陈纤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赞美给砸懵了。他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自己这个“文抄公”简直无地自容。他就是……条件反射啊!
“快!取笔墨来!”王祭酒兴奋得像个孩子,连声吩咐仆人。
很快,笔墨纸砚备好。王祭酒亲自走到桌前,挽起袖子,饱蘸浓墨,凝神片刻,随即挥毫泼墨,将陈纤歌刚才念的那首诗,龙飞凤舞地写在了宣纸上!字体雄浑有力,气势磅礴,与诗文意境相得益彰。
写完,王祭酒端详着墨迹未干的诗句,满意地点点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诗配好字!农兄,你这徒弟,可是给了老夫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纤歌:“小子,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呃……《元日》。”陈纤歌硬着头皮答道。
“《元日》!好名字!贴切!”王祭酒越看越喜欢,小心翼翼地将宣纸吹了吹,然后对农长笑道:“农兄,今年过年,送给我家老祖的寿礼,可就有着落了!此诗寓意吉祥,气象开阔,老祖定然喜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锦袋,直接塞到陈纤歌手里:“来,小子,这是给你的岁钱!拿着!沾沾你这首好诗的喜气!哈哈哈!”
不仅是陈纤歌,王祭酒心情大好之下,给在座的其他小辈,包括农灵若和她的堂表兄弟姐妹,也都发了岁钱红包,人人有份,厅堂里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陈纤歌捏着手里沉甸甸的锦袋,感觉跟做梦一样。他低头看了看,入手分量不轻,里面叮当作响,显然不止是几枚铜钱那么简单。
王祭酒的老祖?陈纤歌心里嘀咕,能让国子监祭酒这么郑重其事送礼物的“老祖”,得是多大的来头?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旁边的农灵若凑过来,小声解释道:“师弟,王祭酒口中的老祖,便是当今大唐五位先天高手之一,也是国子监真正的定海神针,王诗雄老前辈。”
王诗雄?!
陈纤歌心里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好像……之前农长提过?那个活了很久很久,需要宝贝续命的大佬?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那个被自己当零食吃了的鲛珠,原本……好像就是要给这位王诗雄续命的?
一瞬间,陈纤歌感觉手里的岁钱,突然变得有点烫手了。
他这个“显眼包”,好像又在不经意间,搞了个大新闻……
厅堂里的诗词唱和渐渐平息,只剩下农长和他那几位老友低声交谈的声音,话题又转回了某些陈纤歌听不太懂的朝堂风云或是养生秘诀。琵琶被收了起来,点心也撤下了大半,只留下些瓜果和茶水。
陈纤歌摸着自己圆滚滚、几乎要突破腰带束缚的肚皮,感觉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涌向了胃部,进行着艰巨的消化工作。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给农长他们打拍子。
不行,不能在这儿睡着!睡着了更丢人!
而且……外面的长安城还在召唤他啊!那灯火!那人潮!那他娘的盛世狂欢!再不出去浪一圈,感觉这个年都白过了!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试图用最小的动作幅度站起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眼角的余光瞥见农长正和王祭酒聊得投入,似乎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小动作。
好机会!
他刚把重心往前移,准备起身告辞,坐在主位旁的农母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温和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纤歌这是要走了?”
陈纤歌动作一僵,讪讪地又坐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啊……是,那个,叨扰许久,小子……小子就先告辞了,不打扰各位长辈雅兴。”
“急什么。”农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柔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这身子骨又单薄,今晚就在这儿歇下吧。”
“啊?歇……歇下?”陈纤歌傻眼了。住……住大佬家?这压力也太大了吧!他宁愿回太医院那简陋但自由的杂役房!
“怎么?嫌弃老夫这里地方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农长冷不丁地插了一句,眼睛斜睨着他,嘴角挂着熟悉的嘲讽。
“不不不!绝对没有!”陈纤歌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子是怕……怕给府上添麻烦!”
“不麻烦。”农母笑了笑,语气柔和,“我已吩咐下人,单独为你收拾出了一间客房,就在西厢那边,清净得很。”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那把宝剑,也一并给你送到客房里妥善放好了。”
听到剑也安排好了,陈纤歌心里那点抗拒顿时少了大半。那可是“精良”品质的宝贝啊!放别人家他还不放心呢!
“那……那就多谢……师娘了!”陈纤歌感激涕零,又下意识地喊出了之前的称呼。
农灵若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悦耳。她掩着嘴,眉眼弯弯地看着陈纤歌窘迫的样子,纠正道:“师弟,不是师娘,该叫师姑才对。”
陈纤歌老脸一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完了,又丢人了!他赶紧改口:“是是是,多谢师姑!小子记住了!”
农母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摆摆手道:“无妨,一个称呼罢了。看你刚才就坐不住,想来是惦记着外面的灯会吧?”
陈纤歌的死鱼眼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组织,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嗯!小子……小子就是想去见识见识!”
“那就去吧。”农母看向自己的女儿,吩咐道,“灵若,你对长安城熟,就带你师弟出去转转,莫要让他冲撞了人,也别玩得太晚,注意安全。”
“好嘞!”农灵若脆生生地应下,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她自己也想出去玩。她站起身,走到陈纤歌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语气轻快:“走吧,师弟!我带你去瞧瞧,保准让你眼花缭乱!”
“哎!好!”陈纤歌如蒙大赦,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差点把椅子带倒。
跟厅堂里的长辈们又行了一圈礼,陈纤歌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农灵若走出了正厅。
一出温暖如春的厅堂,一股夹杂着远处喧嚣和清冷空气的夜风便扑面而来,让陈纤歌因为吃得太多而有些发懵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不少。
“呼——还是外面舒服!”他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连呼吸都自由了。
农灵若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兔子灯,灯光映照着她兴奋的小脸,更显娇俏可爱。她侧头看着陈纤歌那副“重获新生”的模样,抿嘴笑道:“师弟,你刚才在里面,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有……有吗?”陈纤歌摸了摸自己的脸,“主要是……大佬太多,我这小身板有点扛不住那气场。”
“嘻嘻,习惯就好啦。”农灵若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走,我们从侧门出去,那边离西市的花灯街更近!”
两人穿过挂满彩灯的回廊,绕过几处假山花木,从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溜出了农府。
“轰——!”
比之前在轿子里感受到的更加猛烈、更加直接的声浪和热浪,如同海啸般再次将陈纤歌吞没!
如果说刚才在朱雀大街是隔着轿帘看3d电影,那现在就是直接跳进了ImAx巨幕的画面里!
他们所处的坊巷虽然比朱雀大街稍窄,但此刻也早已被人流挤得水泄不通!各种摊贩见缝插针地摆满了道路两侧,将本就不宽的巷子挤得更加热闹。
“糖画!画龙画凤的糖画!”
“胡旋舞!西域来的胡旋舞!快来看呐!”
“烤羊肉串!刚出炉的烤羊肉串!香得很!”
叫卖声、吆喝声、嬉笑声、孩童的哭闹声、远处传来的锣鼓丝竹声……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狂野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震得陈纤歌耳膜嗡嗡作响,心脏砰砰狂跳。
灯!更多的灯!
除了天上地下、楼上街边的各式灯笼,还有无数流动的光点——那是人们手中提着的灯。莲花灯、元宝灯、鲤鱼灯、走马灯……千奇百怪,汇聚成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流光溢彩的河!光线是如此充足,甚至将夜空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也更加浓郁和具体。烤肉的焦香、炸面食的油香、糖炒栗子的甜香、胭脂水粉的香风……还有一种陈纤歌从未闻过的、带着点辛辣和异域风情的香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嗅觉。
“怎么样?师弟,是不是傻眼了?”农灵若拉着陈纤歌的袖子,在拥挤的人潮中灵巧地穿梭,像一条快活的小鱼。她的声音带着兴奋和得意,“这还只是西市这边呢!朱雀大街那边更热闹!还有东市,那边的胡商最多,奇珍异宝也多!”
陈纤歌感觉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已经超负荷运转了!他只能瞪着那双死鱼眼,嘴巴微张,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土包子,被这活色生香、五光十色的长安夜景彻底冲击得失去了语言能力。
大!太大了!
这哪里是一个城市?这简直就是一个沸腾的世界!
他看到有人在街边表演吞剑,引得围观者惊呼连连;看到有杂耍艺人顶着一摞碗,还在不停地转碟子;看到有画糖画的师傅手腕翻飞,顷刻间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便出现在糖稀之中;看到有卖面具的小摊,挂满了各种鬼怪神仙、动物鸟兽的面具,吸引了不少孩童驻足……
他还看到了许多穿着奇装异服、高鼻深目、发色各异的胡人,他们或是在兜售自家带来的货物,或是和汉人一样,兴致勃勃地融入这片狂欢之中,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脸上洋溢着同样的笑容。
万国来朝,四海宾服……农长之前那句话,此刻才真正具象化地呈现在陈纤歌眼前。
“那边!那边有猜灯谜的!我们去看看!”农灵若眼尖,指着不远处一个挂满了写着谜语的灯笼的摊位,兴奋地拉着陈纤歌挤了过去。
陈纤歌被她拉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目光却贪婪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就是大唐的除夕夜!
这就是长安的不夜天!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这片名为“盛世”的奔腾江河之中。